作家們的先驅(自序)(2 / 3)

按照博爾赫斯的觀點,但丁同樣也創造了自己的先驅:“但丁傳達給我們的維吉爾,具有雙重性格。一個是《埃涅阿斯紀》或者《農事詩》的作者;另一個是更為親切的維吉爾,來自但丁仁慈的詩句。”事實也是如此,假如沒有但丁的《神曲》,維吉爾即使不會被後人遺忘,也將遭受歲月的磨損,麵容模糊。我們頂多隻能通過其作品而想象他的存在,他的風采,所得的印象將是很有限的。但丁的《神曲》,則使維吉爾脫離了自己的時代而成為不朽的形象——哪怕他的詩稿全部佚失,詩人的身份也不至於被否認。他畢竟曾經榮幸地擔任但丁的向導,協助他完成了舉世聞名的《神曲》。在這個意義上,他也分享了但丁的光榮,並且將與《神曲》同在——哪怕隻是作為伴奏的樂師。在詩的情節裏,全靠維吉爾出麵,但丁才結識了驕傲的尤利西斯和狄俄墨得斯。當然,為我們所記住的,已是另一個維吉爾了,徹底由但丁創造的維吉爾——如同其夢中的人物。真實的維吉爾早已化為雲煙,對這一切永遠無從知曉;他的另一半神秘的生活,注定將由一千多年後一位叫但丁的佛羅倫薩人來續接和塑造。真不知是怎麼想出來的:作家可以創造自己的先驅——像一個關於時間的悖論。在這個艱難的命題中,但丁與維吉爾的關係,可以說是最權威、最有說服力的一個例子。但丁不僅重新喚醒沉睡在世人記憶角落的一位古老的詩人,而且確實是創造了另一個維吉爾——煥然一新的維吉爾。許多人甚至會認為後者更接近於真實。維吉爾,因為但丁而複活了,並且不再死去。被各個時代、不同種族的讀者反複翻閱的《神曲》,裏麵永遠巡邏著維吉爾充滿活力的身影。維吉爾,創造過自己的經典,同時又成為別人的經典裏的人物——擁有雙倍的榮耀。他的雙重身份:既是獨立的作家,又是但丁所創造的先驅。“在但丁的作品中,人物的一生被濃縮在一兩個三行詩裏,並因此而獲得了永生。他們永生於一個字,一句詩,僅此足矣。因為他們是《神曲》的一部分。他們將繼續存活、更新於人們的記憶和想象。”(博爾赫斯語)更何況維吉爾呢。但丁在臆想的地獄裏拜訪了許多死去的大師——除了維吉爾之外,還有荷馬、柏拉圖、賀拉斯、奧維德等等,這等於是檢閱了自己的所有先驅——同時也給他們注入新的活力。在但丁之前的文學史本身就是一闋神曲吧——那些先驅即使尚未躋身於神的行列,但確實已成為人類文明的“半神”。但丁通過《神曲》而把他們集合在一起了。在這項藝術工程進行的過程中,但丁尚是無名小卒,時常會下意識地仰望著傲慢的前輩——“但丁在夢中見到了他們。夢境如此緊湊、如此生動,以致做夢人在夢中感到,他可能會遭到輕視,因為他尚未寫完《神曲》,他誰都不是(而夢中的聲音正是由他賦予的,夢中的狀態也是由他營造的)。”(博爾赫斯語)當這部巨製像聖殿一樣竣工之時,但丁已無愧於自己的先驅了,某種程度上甚至還超越了他們。博爾赫斯認為《神曲》是所有文學的頂峰,是一本所有人都不可不讀的書,而但丁在書中的影子,是文學史上堪稱第一的生動的形象。但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譜寫《神曲》,而使自己成為新的“半神”——他沿著文學的山脈行走,越過一係列高峰而成為最高峰。在但丁之後的文學史,仍然充滿了類似的例子。莎士比亞、卡夫卡,乃至提出“作家創造自己的先驅”這一觀點的博爾赫斯本人,身上都有但丁的影子,潛意識裏恐怕都把但丁視為有待跨越的先驅——隻是,但丁這座山太高了,《神曲》裏的世界幾乎已包羅萬象,誰還能製造出地獄、淨界、天堂之外的第四重境界呢?能夠不成為但丁的附庸,已經算是難得的勝利了。幸好,他們還都做到了這一點。目前尚無法裁判:他們是否已經接近或超過但丁所壟斷的高度了。但至少,他們已努力擺脫了但丁的影響,但丁的統治。但丁作為古典文學的巔峰,令後世的作家們肅然起敬——這隻是廣義上的先驅。狹義的先驅的概念則意味著:他將對後繼者造成或明顯或隱晦的影響——哪怕後繼者將比他更為強大。一個作家,可以突破自己的先驅既定的模式,甚至逐步削除這種遺傳的痕跡,但他絕對不可能在沒有先驅的情況下獲得成功。恰恰相反,他麵對的先驅常常不是一個,而是諸多的形象。沒有必要避諱這一點——那反而是不自信的表現。他其實完全可以給自己的先驅增添額外的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