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梵高的耳朵

1

梵高在精神接近崩潰的時候,曾經用剃須刀片割下了自己的一隻耳朵。他是試圖用這個舉動喚醒自己,製止內心愈演愈烈的瘋狂?

抑或,這本身就是一個瘋狂的舉動?我記得他有一幅自畫像,描繪著用紗布包裹住耳部傷口的自己——他的眼神中沒有疼痛,隻有恐懼,仿佛能倒映出那剛剛消失的風暴的影子。如果允許我給這幅畫另起一個標題的話,我會把它命名為《自己的傷兵》。在自己的戰場上,梵高傷害了自己,又包紮著自己。——並且還以一幅自畫像留作紀念。

是一念之差嗎,還是蓄謀已久?他把仇恨的鋒芒指向自身,指向一隻無辜的耳朵——也許在那一瞬間,他與世界達成了和解,卻加倍地憎厭自己,憎厭鏡中的那個醜陋且變形的男人。於是,他的手勢就像一列失去控製的火車衝出軌道,伴隨著一陣疼痛般的快感抑或快感般的疼痛,那隻鮮血淋漓的耳朵,成為他自己的犧牲品。莫非在梵高心目中,耳朵已是今生的一團贅肉——它隻能聽見世界的喧囂,卻對內心的狂潮置若罔聞?抑或,他太害怕日夜傾聽自己的呻吟——那簡直比外界的雷鳴閃電還要刺目,還要刻骨銘心?否則,他的刀鋒不會隨便選擇發泄的對象——哪怕是針對一隻微不足道的耳朵,也是有目的的。在冰流的鐵器與滾燙的肉體的最初接觸中,梵高對自己以及整個世界充滿了破壞欲,必須通過打碎點什麼才能獲得平衡。這就叫做可怕:心理的瘋狂已演變為生理的反應,甚至表現為某種嗜血的傾向。在一聲陌生的慘叫中,梵高本人獲得了雙重身份:既是劊子手,又是受害者。理智的天平傾斜了:他對自己的殘忍超過了對自己的體恤。第一滴血,意味著他對自身犯下的第一樁罪行。

對於梵高割掉的耳朵來說,海水的聲音也就是血液的聲音、鮮紅的聲音。他仿佛要被世界的血、被大海的黃昏給淹沒了。耳朵是他肩頭的落日,遭受了沉重一擊。女作家陳染的小說中有如下一段話:“我不愛長著這隻耳朵的怪人,我隻愛這隻純粹的追求死亡和燃燒的怪耳朵,我願做這一隻耳朵的永遠的遺孀。”那隻墜地有聲的耳朵,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彈片,是一次無聲的戰爭的紀念品——在我們想像中,它一直代替大師那枯萎的心髒跳動著,如同一架永不停擺的掛鍾。在世界眼中,梵高瘋了。但在這隻耳朵的聽覺中,世界瘋了。

世界把自己的癲狂最先傳染給人類的畫師——就像曾經給他的筆端注入魔力。我們驚訝地注視著梵高扭曲的麵孔、恐怖的眼神和顫抖的手勢:他仿佛在代替整個人類受刑,成為痛苦的化身。想到這裏,也就能理解梵高作品中掙紮的線條與狂舞的色塊:傾泄的顏料裏調和著他的血,而畫布,不過是他包紮傷口的繃帶。這是一位生活在傷口裏的大師,他習慣用傷口對世界發言。這是一個疼痛的收割者,他的鐮刀最終收獲了自己的耳朵。

世界沒能挽救這個垂危的病人。梵高放下滴血的剃須刀片——不久,又拾起一把左輪手槍。他似乎越來越把自己當作假想的敵人,不斷挑選著攻擊的武器。最終的結果自然是毀滅性的:在法國阿爾的一塊麥田裏,他用那隻拿慣了畫筆的手,對自己扣動了扳機。每當欣賞著一個多世紀前梵高的遺作(哪怕是印刷品),不知為什麼,我總能隱約聞見一股硝煙的氣息——或者說,死亡的氣息。但是跟他的死亡相比,他的瘋狂似乎更為恐怖。一隻被閹割的耳朵,要比一具中彈的屍體更令人觸目驚心。梵高死了,卻留下了一隻著名的耳朵——這最後的遺物似乎並沒有失去聽覺,收集著後人的議論。這隻在故事中存在的失血的耳朵,至今仍像埋設在我們生活中的聽診器,刺探著我們的良心。梵高死了,耳朵還活著,還擁有記憶。為什麼不在他呻吟與崩潰的時候,扶持他一把——世界,你聽見了嗎?你的耳朵長在何處?

總是忘不掉一部外國小說的書名:《更多的人死於心碎》。那些心碎的死者,有著怎樣的特征?我估計他們麵部籠罩著比常人更安詳的表情。由此,就能理解梵高在受傷後的那幅自畫像裏,為什麼保持著岩石般的平靜與呆滯——仿佛疼痛降臨在另一個人身上,或者已遠離了他的肉體。可以說,在他無法自控地割掉耳朵之時,他的心已經碎了——如同墜地的瓷器。在他審視著鏡中殘缺的自我之時,他本人已經提前死亡。心的死期要早於生命的死期。心碎的人即使活著,業已是行屍走肉。梵高在死前就已是不完整的。他用刀鋒給自己製造了一個缺口。

2

每個人終將跟死神發生關係。藝術家也未能例外。某些藝術家與死神的關係甚至比常人還要微妙得多。我首先想到了梵高。

歐文·斯通在給梵高作傳時說:“文森特·梵高是世上最孤獨的人之一。”我還想加以補充:梵高同時又是一位離死神最近的藝術家。不信的話大家可以比比各自的距離。在某種程度上,離人群越遠,也就離死神越近,或者說離世俗的生活越遠,也就離昂貴的死亡越近。藝術家常常身不由己抑或心甘情願地在高空走鋼絲,為了以那種臨淵的暈眩來刺激自身的想象力與創造力,這就無法排除失足的可能。在這種帶有賭博性質的遊戲中,梵高既是失足者,又是成功者。他那超凡脫俗的成功是建立在失足的基礎上。換句話說,他以慘重的失足證明了自己最終取得的成功確實是不同凡響的。

當然,這隻是我的想法。梵高本人未必這麼想過。如果他生前這麼想的話,恐怕死後都無法成功了。

畢竟,他在死後總算成功了。這即使不能使他的死於非命獲得必要的補償,至少可以安慰一番我們這些碌碌無為的生者的良心與同情。倘若梵高在天有靈,請安息吧。雖然你生前一無所有,甚至連最卑微的索取都無法獲得滿足,但你死後卻給整個人類留下了一筆價值連城的遺產。這起碼令我們相信:為藝術而犧牲,並不是毫無意義的。

沒有誰自誕生之日起即熱愛死亡的,包括自殺者梵高。否則歐文·斯通就不會以《渴望生活》來為自己撰寫的梵高傳命名。梵高即使在舉起左輪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那一瞬間,仍然不失為一位最渴望生活的人,至少,他有意識把自殺的現場選擇在法國阿爾那一片金黃的麥田裏,選擇在大自然與美的懷抱中。他就像嬰兒依戀搖籃一樣挑選了最符合自己性格的歸宿。在應聲倒下之後,他終於與既象征著生命又預兆著死亡的大地肌膚相親了。可以想象,他此後的表情是安詳的。既然日出是無法安排的,那麼他就安排了自己的日落。既然生是不可選擇的,那麼他就選擇了死。既然世界是難以按主觀願望來改變的,那麼他就改變了藝術,改變了藝術的方式與風格……

他出於渴望生活的動機端起了調色板,最終卻自我拋棄並打碎了;他為生活調試出各種各樣的顏色,最終卻奇跡般地混合並呈現出死亡的色調。他不知不覺地被自己調和的這杯雜色的雞尾酒給灌醉了,給淹沒了。誰叫他在有生之年對色彩是最敏感的。

請看他對《夜咖啡館》一畫的自我評價:“畫麵上到處是各種不同的紅色和綠色的鬥爭和對比。我探索以紅綠色來表現人類的強烈感情。那是一種沒有一點兒現實觀點的色彩,可是這種色彩暗示著一種狂縱的情欲……我設法表現咖啡館是使人敗壞、使人發瘋、使人犯罪的地方。我是用對比的方法來表現對下等咖啡館的強烈恐懼的。”

再看對《阿爾的梵高臥室》的自我評價:“我想用變化無窮的色調來表現一種絕對的寧靜。在這裏,色彩應當表現事物,並且以其單純化而使事物獲得深刻的形態,從而勾起要休息或者平常所說的睡眠的聯想……我可以看到,結構是單純的。陰影和投影全被廢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