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啊藝術,有時是興奮劑,有時又是催眠藥,正如色彩亦能勾起人休息、睡眠甚至死亡的聯想。梵高給色彩注入了生命力(正如給肉體帶來靈魂),但他本人亦被色彩毒害了,鳩殺了,如同靈魂被自己沉重的肉體給絆倒了,拖垮了。
我聯想到愛倫堡並不是針對梵高而做的提醒:“沒有特殊的敏感是不可能成為藝術家的。要想用習聞常見的詞句激動人心,要想使一幅畫或一塊石頭栩栩如生,需要全神貫注,需要激情,結果,一個藝術家的精力就要比普通人衰竭得快——他一個人要當兩個人用,因為除了創作以外,他還有自己亂糟糟的、千頭萬緒的私生活,就像所有的人一樣,而且絕不比他們少。在法學上有一個叫做‘有害健康的生產’的概念,從事有害健康的勞動的工人能得到特製的衣服、牛奶,每天的勞動時間也要縮短。藝術也是一種‘有害健康的生產’,但沒有任何人想到保護詩人或美術家,人們常常忘記,從這種職業本身的特色來看,一絲輕微的擦傷對於他們都可能是致命的。而事後就隻有站在一條長長的行列裏從墓旁走過,並拋出一朵小花……”
我覺得這段話對於梵高乃至梵高的事件也適合。今天,我們隻能站在梵高的墓前痛心或無奈地默哀了。包括我這篇文章。都隻能算漫長的行列裏拋出的一朵小花。這甚至是多餘的。因為梵高活著時,已用痙攣的畫筆和崩潰的顏料提前給自己題寫了墓誌銘。他注定要自己埋葬自己。他注定要以那一幅幅無人問津的繪畫作為自己的殉葬品,雖然在其死去不到一百年,僅其中的一幅《鳶尾尾》售價就高達5400萬美元。生活本身所沒有給予他的,卻戲劇性地由死神來補償了。死神會毀滅藝術家,某些情況下也能造就藝術家。
想起梵高,我就難免想到他的死,想到他死前死後所遭受的兩種命運。在我想象中,作為畫家的梵高,一生似乎都活在死神的影子裏,直至今天。他仍然在死神的影子裏活著,活著……
帕斯捷爾納克說過:“詩行會血淋淋地殺死人。”梵高卻是被色彩血淋淋地殺死的。他傷口裏流出的鮮血,仿佛才是他一生最後的顏料。高貴的顏料,使他的生命並未因這脆弱的死亡遭到貶低。他以鮮血淋漓盡致地證明了自己,猶如以玉碎捍衛了尊嚴。這是一位用鮮血作畫的大師啊,難怪他偏愛紅色,太陽的顏色。這是一位以向日葵的態度來呼應太陽的烈士啊。譬如僅《夜咖啡館》一幅畫,據他自稱就運用了六、七種不同的紅色,從血紅直到玫瑰紅,可見他連表現夜景都忘不掉紅色,忘不掉太陽的輝煌啊。
梵高,究竟是先天性地熱愛死亡呢,還是更渴望生活呢?沒有誰能提供準確的答案。但他的存在乃至毀滅本身就是答案。燈蛾撲火,不見得是為逃離黑暗或屈服於死亡,沒準是為光明而獻身呢。做光明的犧牲品,能簡單地概括為幸運或不幸嗎?
在所有選擇了冒險的藝術家中,梵高堪稱離死神最近的一個,一指之遙,一紙之隔。他終究失去了生命,卻贏得了最著名的死亡。我們可以不關心他是怎麼活的,卻忘不掉他是怎麼死的,這是令世人無法回避的結局。
自從他提起了畫筆,似乎就成為死神的鄰居。越是在藝術上遠足,就越是等於向死神靠攏。梵高每完成一幅鬼斧神工的作品,就更接近自己那偉大而慘痛的死期。他的作品中,洋溢著越來越濃鬱的死亡氣息,但不可否認,這同時又能演變為驚世駭俗的生命力。梵高卑微地死了,他的作品卻獲得了高貴的生命。
梵高的繪畫總是使我觸目驚心,我習慣了把那些瘋狂的色塊,當做無聲的呻吟來傾聽,而不僅僅停留在觀看的層麵上。如果說有一種關於痛苦的音樂,那就是呻吟。呻吟使演奏者所承受的痛苦減弱了(這是它屢禁不止的原因),卻使我們聽覺中的痛苦增強了。也就是說,呻吟使痛苦不再是個人的事情,並獲得成功的轉移。
在生活與死神的雙重壓迫中,梵高像受傷的野獸一樣呻吟著。很難說清,他是因為無法忍耐痛苦才發瘋的,還是因為瘋狂才加倍地痛苦?但可以肯定:如果他多幾分常人的理智,他可能生活得更幸福,但其作品中的那份魔幻與鬼氣無疑將受到削弱,這是必須與死神擦肩而過才能獲得的震撼與靈感。理智能使人幸福,但也容易使人平庸。這位發瘋的畫家,永遠是世界上那些清醒的畫匠們的異類。
按道理說,一位對人類懷有信心的藝術家,是不會自願地皈依死神的。很遺憾,梵高是世上最孤獨的人。他生活在城市擁擠、陰暗的貧民窟裏,但他的心靈自始至終都是離群索居的。
根據歐文·斯通的描述:“一生中,梵高大部分日子孑然獨處,周圍既無朋友也無夥伴。對他來說,幾乎沒有人可以讓他與之講述自己的歡樂與痛苦,可以分享他的抱負和夢想……他幾乎找不到一個人能作為他的朋友,對他發生興趣,理解他想說或想做的一切。”
無法獲得同類的交流,導致了他最終與死神結伴。應該說,除了死神,梵高一生隻有過“一個半朋友”。“世上隻有一個人理解梵高,鼓勵他從事創作,向他提供使他堅持繪畫所必需的生活用品及金錢,對他有著永不枯竭的親愛之情……這個人就是他的胞弟提奧。”另外半個是他曾經的朋友高更,隻可惜他們的友誼中途夭折了。因為彼此對藝術的爭論與分岐,梵高竟用刀割下自己半隻耳朵,這是一怒之下為友誼付出的代價。
從此再沒有人敢接近梵高了。梵高身不由己地遠離了人群。人類認識一個天才的存在,比上帝創造一個天才的過程要漫長得多。而毀滅他,卻是最容易的事情。尼采說過類似的話:天才就像熾熱的太陽,總是使自己周圍的環境一片荒蕪。可見天才比上帝還要孤獨。甚至沒有誰會承認他的孤獨是有價值的。
孤獨造就了梵高,但最終也摧毀了他。梵高已不是一個人的名字,它更像一個道德化的符號,代表某種陰鬱的生活,和靈魂飽受摧殘後呈現的形狀。這是最接近於醜的美,最靠攏黑暗的光明,最容易混淆於死亡的生命……
梵高終生像個礦工一樣向內心開采著自己,哪怕那裏確實保留著一座地獄。能夠拒絕世界施舍的隱士,才有可能援助世界。隱士的門一向是反鎖著的。然而就是這位在自我封閉的地獄中作畫的大師,居然在晦暗的畫布上培育出全世界最輝煌、最名貴的向日葵。梵高筆下的向日葵是一叢具備神性的植物——神性構成它身上怎麼也揮霍不完的熱量。有了這種觀點,即使路遇真實的向日葵,我也會懷疑是其贗品。而那種精神恰恰是無法模仿的。
3
梵高生前與成功無緣,這不說明他不追求成功。成功畢竟是任何人都難以回避的誘惑,梵高同樣有一顆凡夫俗子之心。在這個問題上,至少能還原一個真實的梵高:他不是為了受苦來到這個世界上,而是為了成功受苦的。苦難僅是其付出的代價,卻並非其生活的最終目的。
1877年5月,他在阿姆斯特丹給胞弟提奧寫信:“沒有一天不與文學和畫稿打交道。天天都在寫啊,工作啊,練畫啊——持之以恒將使我最終成功。雖然我有許多工作要做,但我仍堅定地期待成功。成功需要時間……當我們在幹一件困難的工作,為追求美好的東西而奮鬥時,我們就是在為正義作戰,其直接的報償就是我們與許多邪惡分手了。”
梵高給我的印象是工作狂,而非妄想狂,否則他不會如此理智地看待工作與成功的關係。當然,梵高最終因神智錯亂而自殺了,成為生前失敗、死後成名的藝術家的典型。可以這樣理解,他是因為對成功極端失望才去死的,久期不至的成功,使其不斷懷疑自身的價值。但實際上,成功並未對梵高本人失望,甚至僅僅相距一步之遙。他在死後成功了,這姍姍來遲的成功是建立在他一生失敗的基礎上。從梵高身上,我們足以解析一番失敗與成功的辯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