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梵高大器早成,他恐怕就無法成為真正的梵高,成為一位集生前的苦難與死後的榮耀於一身的大師。但他要是早一點品嚐到成功的甘露,或許就不會自殺了。悲劇最容易塑造英雄,梵高不是為悲劇而生的,卻是為悲劇而死的。
我們一向以為梵高是一個與世俗的成功背道而馳的人其實這是一個誤會。在追求成功的途中,他因為失望而失足,而失足跌倒了。即使在跌倒的那一瞬間,他的手中也握著一根創造性的畫筆,而不應該是那支破壞性的左輪手槍。手槍是不吻合於他身份的道具。我們隻能說:在那一瞬間,梵高拿錯了道具,因而表演了一幕錯誤的悲劇。
梵高37歲就死了。梵高終生未婚。令人關注的除了他的藝術成就之外,還包括他的私生活:這位短命的天才,是否擁有過愛情?
讀到他的一係列私人書信,我改變了認識,梵高不僅是藝術的狂人,也是愛情的狂人,他的胸懷並非沙漠,而盛開著許多說不出名字的花來。為了畫畫,成為一名畫家,人就需要愛情。至少,如果一個人想使自己的作品帶有感情,他首先自己必須要有情感方麵的親身感受,帶著一顆心去生活。
“但愛情對於梵高,並不僅僅是藝術生命的需要,更是一種本能。”他所需要的刺激,他所需要的火花,就是愛情,但絕對不隻是精神上的愛。“我隻是一個男人,一個有激情的男人。我必須走到另一個女人身邊,要不然,我就會僵化或化為石頭,或感到惶惑絕望……那該死的牆對我太冷酷了。一個男人不可能沒有女人而泰然地生活很長時間。”
1881年,梵高從心底產生了對表妹凱深沉的愛,當他表白這種感情時,得到的答複卻是:“不,永遠不,永遠不!”
雙方的家長設法迫使梵高放棄這種無意義的單相思,梵高卻陷身情網不能自拔。“要讓一個正在愛的人收回自己的感情無異於奪去他的生命……今年夏天,這種情況發生時,起初我遭受的打擊就好像被判了死刑一樣可怕,她的回答即刻就使我癱倒在地上。”
他最終發現,這種不可思議的愛情不僅遭到凱本人的拒絕,而且幾乎為周圍所有人不理解,隻得舔拭著傷口撤退了:“我得去見另一個女人;我不能活著沒有愛情,沒有女人。倘若生活中不存在無限的、深刻的、真正的東西,我就不會為了生活而付出哪怕是極小的一點東西。”
這次他沒有刻意尋求,就發現了一個身體健壯的女人。她既不年輕,也不漂亮。她沒有一雙像凱那樣的淑女的手,卻有一雙經常幹活的勞動者的手。但她既不粗魯也不平庸。也許,這隻是一位普通的勞動婦女,卻幫助梵高獲得了來自女性世界的安慰。
對於梵高來說,在那經曆了生活的磨難之後有幾分凋零的容顏中,仍有十分動人的魅力——“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對那些被站在布道壇上的牧師們詛咒、譴責、輕蔑的婦女我無法克製自己的溫情和愛慕……我和她的這一次交談,要比和我那位很有學問、像個教授似的表妹交談有趣得多。”
女人對於梵高是寶貴的,他的愛由淑女轉向了勞動婦女,甚至轉向飽受苦難卻保持著善良本性的一位妓女,但他認為這是一種無罪的行為:“去愛別人,需要別人愛,不能活著沒有愛,難道這也是罪過?我認為沒有愛的生活。是種充滿罪孽的、不道德的生活。如果有什麼要追悔的話,那就是有一段時間我被神秘的神學觀念束縛而過著一種離群索居的生活。但我漸漸認真地思索起這個問題。當你早晨醒來.發現自己並不孤獨,在曙光下看見自己的夥伴,你就會覺得,這種情景使世界顯得更加友好了。”
感謝上帝.使梵高在有生之年體會過這短促的幸福與滿足,使他對女性,對愛情的認識由抽象變得具體。否則,一位苦行僧的單相思,將是一段永遠的傷心史。
梵高以離群索居而著稱,但他並非拒絕人類之間的交流,隻不過是有選擇的。與那些寄生於沙龍、咖啡館的社交型畫家相比,他更適宜貧民窟的生活。“我的畫室中需要一些生氣,我在鄰居中結識了各種各樣的人。也許我真的無法和那些循規蹈矩的人和睦相處;但是,另一方麵,我也許能夠較好地和窮人或者所謂的普通人相處,我雖然失之東隅,卻收之桑榆。”
當然他接觸最多的,還是那些出身貧寒因而收費較低廉的模特兒。他1881年12月在海牙寫信時提及:“和模特兒交往有一種特別令人愉快的感覺。你可以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今年冬天我畫過的模特兒中有幾個是我不會忘懷的。”
那幾位模特兒是來自同一個家庭的成員:一位是45歲的婦女,梵高說她長得像弗雷爾畫的人物,還有她的約30歲的女兒,和一個10歲或12步的小孩,她們是窮人,卻非常情願為同樣貧窮的梵高服務。梵高一開始就和她們談妥,現在能支付的工錢很少,但願以後能補給她們。
“這種情況常使大多數畫家氣餒,尤其是當他們必須節衣縮食付錢給模特兒時。”但梵高又知道“畫家畫人體沒有模特兒等於失敗。”
有一次他告訴模特兒不用來了,可那位貧苦的婦人還是來了。於是梵高有點抱怨。
“可我不是來給你擺姿勢作畫的,我隻是來看看你中午有沒有東西吃。”——她給梵高帶來了一盤蠶豆和馬鈴薯。
梵高被深深感動了:“畢竟有一些東西使生活變得有意義了。”
梵高是幸運的,總能遇見如此有人情味的模特兒,他們的關係不再僅僅是一樁交易。梵高又是悲哀的:作為一個畫家,他從周圍的同仁身上獲得不了的理解與安慰(他們中許多人都很蔑視梵高,甚至跟他鬧過很大的矛盾),隻能從模特兒那裏得到補償。也隻有在那些未泯滅同情心的窮人麵前,梵高才擁有了平等的感覺——這是他一生中最渴求的。
梵高曾雇用一位懷孕的妓女為模特兒,後來同居了,甚至打算娶了她。
這位女人告訴梵高:“我知道你並不富有,但即使你的錢再少一些。隻要你和我在一起,並允許我和你在一起,我就能忍受一切。我是這樣地依附於你。我不能再孤獨一人地生活了。”
他們各自都不計較對方的過去。梵高所做的是:“沒有人關心她,需要她,她孤身一人.遭人遺棄。我將她保護起來,並將我全部的愛,全部的體貼和關心給了她。她感到了這一切。她已經振作起來。”
梵高的愛心中也不無憐憫的成分,這是弱者對弱者的憐憫,因而也是高貴而強大的憐憫,“如果我不打算娶克裏斯蒂,那麼我讓她獨自一人更好些,這是唯一能幫助她的辦法。而假如她獨自生活,苦難將迫使她回到通向絕境的老路上去。一個女人不能獨自在我們生活的這樣一種社會的時代中生活,這種社會這個時代不憐惜弱者,而蹂躪弱者。因為我目睹了那麼多的弱者遭人踐踏,我十分懷疑那種所謂的文明和進步的真實性。”
這種惺惺相惜的情感,並未使梵高顯得卑微與懦弱,反而使我們感受到弱者內心蘊藏的巨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