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高更,文明的叛徒
高更似乎從成為文明人的那一天起,就打算做文明的叛徒。他總是在努力背叛自己。上帝對他的安排原本很恰當:作為銀行交易所經紀人,他擁有富裕的生活以及和睦的家庭——當然他也自學繪畫,那隻是利用業餘時間到俱樂部裏所幹的事情。但他35歲那年,仿佛遭遇魔鬼附身,孤注一擲,為了成為“全天候的畫家”而辭去銀行職務——除了對畫筆和調色板感興趣外,他厭倦現代社會裏的一切。由於無錢養家,妻子帶著兒女離開了他。高更重新成為孤獨的亞當——他甚至使夏娃都忍無可忍了。他選擇了自我放逐的道路:背棄作為浮華大都會吸納著眾多外省畫家的巴黎,南渡太平洋登上熱帶島嶼,在原始的生態環境裏作畫,由此獲得了新生。他覺得,對城市的背叛,並沒有使自己失去真正的樂園——相反,因之而尋求到更為古老的樂園。這座樂園卻是整個人類在聖經的時代就失去了的。如今總算歸還給他了。他開始恢複理想中的亞當的生活,脫下了製服,裸身赤足,吸風飲露,除了作畫的工具外,沒有什麼能證明他過去的履曆。他甚至娶土著島民為妻,讓不識字的夏娃陪伴自己。還有什麼能比這更表示他的決心——他最終死在了島上。他不是為追求傳奇的效果做這一切的,但這本身堪稱傳奇。
埋葬了高更的後半生的那座島,叫塔希提島。塔希提島是因為高更而出名的。這座當時尚未被文明同化、蠶食的原始島嶼,平息了高更從文明社會裏帶來的對人類及世界的失望與厭倦,並使他的後半生如同一個博大的夢境。高更繪畫中充溢的夢幻色彩,怎能跟塔希提島無關呢?隻是,將近一個世紀之後,塔希提島該早已麵目全非了吧。如今,世界上恐怕再難以找到類似的島嶼了——永久地收容文明的叛徒,並且改變他們的思想。所以也很難再誕生新的高更。
高更真正的故鄉並不在巴黎,而是遙遠的塔希提島。他一生的作品不過是在努力繪製一幅尋找失散了的故鄉的地圖。這個故鄉存留在遠古的夢幻裏——而自從他出生就彼此離散了。但他忘不掉這個被時空所隔離的夢。從這個意義上說,高更是為夢而活著的畫家——並且努力將其兌現為現實。可惜不管是這樣的夢抑或這樣的現實都太脆弱了,唯有在此之間孕育的藝術品是堅不可摧的。當然,藝術家本人同樣是虛弱的,因為他努力撐持的信念可能遭到全世界的懷疑。高更並未像魯濱遜那樣務實地活著——雖然命運分別給他們安排了一座荒涼的島嶼。他們在各自的島嶼上做著不同的事情。這就是藝術家與航海家的本質區別。高更登上塔希提島,不是為了探險——除非說藝術創造本身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探險。也沒有誰使他橫遭海難——他不過是自斷退路罷了。藝術家在城市裏容易挨餓,在島上同樣也會挨餓。高更在塔希提島上不乏浪漫的時光,但更多的時候也在發愁、生病、受窮甚至絕望,他曾經吃毒藥自殺未遂。也不要誤以為塔希提島注定就是藝術家的天堂——它不過是藝術家叛逆性格的宿營地罷了。隻是成功的藝術品,常常是在宿營地裏創造的。高更為流浪而生,也死於流浪。
毛姆的小說《月亮與六便士》,寫到一位窮畫家——就是以高更為原型的。貧窮的人需要六便士,富有的人才需要月亮。塔希提島上也有月亮——並且因為高更仰望過而價值連城。高更前半生是巴黎人,後半生則是塔希提島民——一位額外的島民,一位自願的加盟者。高更與文明社會的衝突,幾乎表現在他生活的每個方麵,因此可以說,這種衝突是無法避免的。為了徹底擺脫這種衝突及其帶來的煩惱,高更才決定回到真正能包容自己身心的塔希提島,並別出心裁地舉行了一項和文明社會的“告別儀式”:指示巴黎的代理商將自的全部畫作公開拍賣。
但這也造成了最後的衝突:他邀請以前同住的瑞典詩人、劇作家斯特林堡為畫冊寫序,斯特林堡回信除拒絕作序外,還對高更的生活選擇和藝術風格大加譴責。“一派從火山口傾瀉直下的海洋,一片連上帝也無法居住的天空——我在夢中說道,先生,你創造了一片新天地,可是在你創造的這片新天地中,我一點也不快活……住在你天堂中的那個夏娃也不是我理想中的。”
他毫不客氣地把高更形容為“一個對令人厭倦的文明世界充滿了深惡痛絕之感的野蠻人”:“他是一個泰坦似的家夥,嫉妒造物主的創作,在他無聊至極時捏出一個自己的小天地,一個故意打破自己的玩具的家夥……”
他承認高更作品裏那種色彩的喧囂一直追尋到自己的夢中,讓人心神不寧:“在這些畫中我看見了許多連植物學家也不曾見過的樹,連居維埃也無法想像的野獸以及隻有你才能創造得出的人物。”
高更給他的印象,恐怕是一位自鳴得意的“偽造物主”吧?
高更拆閱後大為惱火,立即反唇相譏,寫了一封《複斯特林堡書》,並將來往的兩信印在畫冊上,使這種私人的衝突獲得更多的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