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在他心目中,這並不隻是私人之間的衝實吧,斯特林堡無疑已站在社會的立場上,代表著某種體製的勢力:“我當時便有一種預感,預感到你的文明世界和我的野蠻精神之間有一種令人震驚的不相容。你的文明世界叫你吃盡苦頭,而我的野蠻精神卻是一股使我重新煥發青春的和風……我所勾勒出來的這個世界,它既不是居維埃,也非其它任何植物學家所能發現的世界,但它必將是一個樂園。對於這個樂園雖然我隻能勾畫出它的輪廓,從輪廓到夢想的實現雖然路程還很漫長,但是那又何妨?對於幸福的憧憬不正是對於涅磐仙境的偷窺嗎?”

高更尤其反感斯特林堡對自己筆下女性形象的批判:“當你站在我所選擇的夏娃麵前,那是我以另一個世界的和諧與風格的標準創作出來的,也許你又喚起了對於往昔痛苦的回憶。來自你那文明世界的夏娃使你和我們大家幾乎全都成為厭惡女性主義者;而今日在我畫室中的這位年老的夏娃,她叫你望而生畏,但也許將來有一天,她不會再朝你笑得那麼苦楚。……我畫筆下誕生的這個夏娃,隻有她能夠赤身裸身站在人們麵前,人們覺得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了。而你的夏娃,你要讓她一絲不掛,毫無羞恥感地在外麵走路,隻怕是寸步難行。她那絕世的美貌必將是引起邪念和痛苦的根源。”

高更熱愛的是原始的夏娃,那種停留在史前狀態,甚至是嚐試禁果之前的蒙昧的夏娃,在他心目中,夏娃一旦變聰明了,也就不可愛了,失去了那種渾然天呈的玉璞般的質樸,所以他後來大多以未開化的土著婦女為模特(他的代表作就是《兩個塔希提婦女》)。

甚至固執地娶塔希提的女島民為妻,這似乎比巴黎灑香水的時裝模特更能喚醒其激情。真正的女人就應該是這樣的,未經過包裝的,就像真正的世界就應該是塔希提那樣的,無工業汙染,一草一木都仿佛是上帝親手種下。

他還寫過一篇零散的文字,記錄自己在孤島上發現的堪稱地老天荒的愛情,就叫做《我的塔希提新娘》。

那位幸運地做過高更新娘的塔希提女子,是斯特林堡之輩無緣結識的,也是無從想象的,他們對夏娃的要求過於狹隘了。可以肯定,他們思維中的理想女性(斯特林堡在對高更的夏娃不屑一顧同時,也披露“在我心中也自有一兩個女性的理想形象呢”),根本就不是夏娃,甚至連夏娃的贗品都算不上,那絕對不是以夏娃為原型複製出來的。

跟斯特林堡打了一次小小的筆戰之後,高更攜帶著拍賣全部畫作所得的一萬二千法郎返回塔希提。八年後死於該島。

塔希提,是高更為自己提前選擇的一塊墓地。塔希提,為高更舉行過特殊的婚禮(奉獻了一位他夢寐以求的新娘),也舉行過特殊的葬禮(他後期以塔希提為題材創作的一係 列繪畫,堪稱是最昂貴的殉葬品)。塔希提啊塔希提。

塔希提,是法語地名音譯,中文又譯作“大溪地”,似乎更形象化一點。

斯特林曼以一封措詞強烈的書信為高更投奔那蠻荒的世界“送行”但在信末也不無挽留之意:“祝你一帆風順,我的大師!但請你回到我這兒來罷,也許我總歸會有一天對你的藝術懂得多一些兒,也好叫我在下一次的大拍賣中,為你的另一本畫冊再寫一篇真正的序文,因為我心中也開始有一種急切的需要,想要做一個野蠻人,創造一個新世界呢!”

對這文明世界的呼喚與挽留,高更置之不理,頭也不回地走上了通向塔希提的不歸之路。他並非天生就是文明的棄兒,而是他自發地拋棄了整個文明的世界,用一句中國的成語來說,就是棄之如敝履。

塔希提,他跋山涉水之後終於穿上的一雙新鞋子,一雙粗糙而又舒適的草鞋。這雙草鞋他整整穿了八年,穿著它一直走到生命的終點,再也不願脫下或更換了。後半生的高更,堪稱是一位穿草鞋的大師。

高更一生中與世界不斷發生的衝突,也包括他與梵高的衝突。

這應該算一次著名的衝突了,甚至被寫進繪畫史裏,如果說其它衝突都是由於高更本人與文明社會不調和而造成的,那麼他跟梵高的矛盾則意味著什麼?兩個“野蠻人”之間的衝突(相當於藝術家之間的“內戰”)?

高更自己是這樣概括的:“我和他,一個是成熟的火山,另一個也在沸騰,盡管是內在的,某種衝突在所難免。”

他在《憶文森特》一文中多次把梵高善意地稱為瘋子(有時像在喻其精神失常,有時又像在讚歎一位偉大的瘋子):“在我的一生中,有些謀求與我作伴和切嗟機會的人都發了瘋,無疑是無巧不成書。梵高兄弟倆即是一例,或是出於惡意中傷,或是出於天真無知,人們把他們的神誌失常歸咎於我的舉止行為。當然,有種人對朋友會起相當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