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把自己形容為一個不斷跟瘋子打交道的人,一個無意識地對別人的發瘋產生影響的人(但也是無辜的)。

據說梵高從療養院裏給高更寫信:“你在巴黎是多麼幸運。在巴黎才能找到最高權威,你確實需要找一位專家醫治一下你的瘋病。我們都不瘋嗎?”這容易使人聯想為兩個瘋子之間的衝突。

高更承認這是梵高的忠告,隻是自己作出了否定的姿態。但是他還親口說過:“我們一起在阿爾的時候,兩人都是瘋瘋癲癲的,為解開色彩之謎而苦鬥……”

高更是應梵高之約去阿爾的,但在逗留的後期,梵高變得極為粗暴的激動。好幾個晚上甚至起身到高更床邊,驚醒了熟睡的高更。

有一天高更替他畫了幅肖像,梵高說:“的確是我,但是精神失常的我。”

當天晚上在咖啡館,梵高要了杯淡苦艾酒,突然連杯帶酒朝高更頭上擲來。高更閃開了。

第三天梵高從昏睡中醒來,心平氣和地說:“我親愛的高更,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昨天晚上冒犯了你。”

高更回答:“我由衷高興地原諒你,不過昨晚的事兒可能再會發生,如果我被擊中,恐怕無法控製自己,會把你勒死的。所以,請允許我寫信給令弟,告訴他我將回去。”

傍晚高更單獨出去散步,發現梵高手握一把掰開的剃刀衝過來。

據高更自己說:“我當時的目光一定十分凶狠,因為他收住腳步,低下了頭,朝家的方向奔去。”

高更在外麵找了個旅館過夜。就在這個晚上,梵高回到家裏就齊耳根割下一隻耳朵,並且把耳朵洗幹淨後裝在信封裏送給一家妓院的門房。

第二天早晨高更發現梵高住所圍滿了路人。進去後看見梵高緊裹被單蜷縮一團,像是死了一樣。

他觸摸到梵高身上的熱氣(證明還活著),如釋重負,悄聲對佇守的警察說:“倘若他問起我,就說我已經去巴黎了;他看到我就會送他命的。”

梵高後來住進了醫院。在給高更的最後一封信裏表示希望康複後去看他,但暫時不得不承認由於需要治療而不能成行:“親愛的老師(據高更說這是梵高使用這個字眼的唯一的一次),認識你和使你遭罪之後,在神誌清醒中死去,要比在神誌衰退中死去體麵得多呀。”

讓·多朗在《怪物》中寫道:“高更一說到‘文森特’,他的聲音便柔和起來。”

高更對此的評價是“讓·多朗並不真正的了解。可是猜對了。人們知曉個中道理。”可見他對文森特·梵高還是很有感情的。

或許,在常人眼中,高更與梵高,都屬於怪物,有著奇怪的生活方式和怪異的想法。但怪物之間,會發生什麼?兩個怪物之間,既有衝突,又有感情。這本身就是矛盾的,但是又一點也不矛盾。我們應該站在怪物的立場上,好好想一想。就能夠理解了。理解怪物肯定比理解芸芸眾生要困難一些。理解了他們之間的衝突,也就能更好地理解他們與世界之間的衝突。

有人說梵高的發瘋與自殺對高更的成名至關重要,他畢竟是梵高瘋狂過程中唯一的親曆者與見證人。正如有人說高更本身就是導致梵高發瘋的一大原因。這些話估計高更是不愛聽的。

還有人說:“高更的圖畫多少使人聯想起梵高的圖畫”,高更說自己讀到這樣一句話時,“笑了”。

這笑容裏肯定有某種不服氣的味道。

所以他在《憶文森特》一文裏要不斷重複:“讀者已經看到數年前發表的一封文森特的書信,從中可以知悉他是如何硬要我去阿爾,擔任他希望建立的藝術家工作室的導師。”而去了之後,“我肩負起啟蒙他的任務,對我來說,易如反掌,因為找到了豐富和肥沃的土壤。”更明顯的是,“我不過是想說明梵高從我這兒得到不少教益,可是絲毫也沒有為之而犧牲他自己的獨創性。他每天向我表示感謝。這就是他在致奧裏埃先生的信中要說的話,他得益於保羅·高更匪淺。我到達阿爾的時候,文森特正在尋找他的道路,而我,年長數歲,已經成熟。我感謝文森特,他使我意識到自己對他有用……”

他似乎在強調自己與梵高不僅是同行與畫友,還有過那麼一小段師徒關係,隻是擔任老師的是自己而非梵高。

這恐怕也是高更的可愛之處:一個藝術的怪物都死了,另一個怪物卻還有喃喃自語、聒聒不休,重申彼此的關係。其實,這是生者與死者的關係。

正如高更說梵高:“要他認識我實實在在的智慧使他惱怒。”可他對梵高不也是如此嗎?

梵高死了,可他與高更之間的衝突與爭執,還在延續著。隻不過變換了某種形式而已。怪物畢竟是怪物。怪物永遠是怪物,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

這一對自始至終都在爭執的藝術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