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普拉斯:死亡藝術的祭品
“死是一門藝術,所有的東西都是如此,我要使之分外精彩。我做它,它是被觸摸到的地獄,我幹得使自己感到像真死了一般。我猜,你會理解我的欲求……”這是美國自白派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說的話。也可視為乞死者的自白。即使死亡確實存在某些方法或技巧,也隻能稱為最後的藝術:它使你在此之前所有的藝術追求都變成虛無。普拉斯恐怕還忽略了:跟其他的藝術都不一樣,死是無法模仿的,正如地獄是再富有想像力的活人也臆造不出的。在對待死亡的問題上,普拉斯肯定是個形式主義者,她最終也確實死於對死亡那種形式上的癡迷——她是自殺的。聯係到她的一係列詩作,其實也可以理解。在詩歌中所能進行的所有冒險,她都已完成了。惟獨死亡還不曾嚐試。還有什麼事物能比死亡更神秘、更容易使她感興趣?尤其是對於一個厭倦了生的樂趣的人而言。或許普拉斯本來並不想跳下懸崖的,她僅僅想體驗一番鳥瞰的感覺,隻不過在懸崖的邊緣她失去了自己的支撐點。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個詩人最好還是離懸崖遠一點。因為懸崖是會吃人的。但這有時候又是矛盾的:離懸崖太遠,你恐怕隻能寫一些平庸的詩歌。幾乎沒有哪種藝術可以不包含某種危險的係數。
普拉斯曾多次企圖自殺。最後一次選擇的是煤氣。她打開煤氣開關的時候,是否意識到自己這回真的要死了?可以肯定的是,她對死亡已經不感到陌生,沒準那時候甚至對死亡都開始厭倦了。這個女人的心中有一座大海——而且從未停止過喧囂與躁動。她也曾經努力做浪尖上的騎手,嚐試著用種種韁繩,譬如愛情與婚姻,譬如詩歌束縛或製約日趨膨脹的狂潮。可惜,她最後還是失控了。還是被連綿不絕的顛簸摔下了馬背。再明顯不過了:她死於心碎。
從1932年至1963年,普拉斯走完了比大多數人的壽命短暫得多的一生——但是她也消耗並發散了幾倍於常人的能量。她過早地把力氣給用盡了——僅剩下的那一點,隻夠用來結束自己的,她仍然沒有保留。在最後的一瞬間,她形銷骨立,萬念俱灰。或許,這是所有偏激的天才的共同命運:燃燒得越熾烈,也就會留下越徹底、越純粹的灰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在失重的天空下,倒映出普拉斯布滿雲翳的雙眼——隻是她的視覺,已被帶到了另一個世界。幸好,她的詩篇裏多多少少還持續著那份驚心動魄的暈眩,令人望而生畏——仿佛悲劇並沒有完全終結。
普拉斯幼年喪父,所以可以說很早就聞到了死亡的氣息——那種神秘的力量一直困擾著她,使她對人生充滿懷疑。在大學期間她幾度陷入精神崩潰的邊緣。1956年她千裏迢迢去劍橋大學讀研究生,在一次宴會上邂逅了英國桂冠詩人特德·休斯,隨即閃電般地結婚。這本是她向幸福轉折的契機,她自己也很驕傲於一舉成為“國際知名的天才詩人的妻子”。然而兩位天才組合的家庭,卻不見得能風調雨順。在懷孕生子之後,種種矛盾也接踵而來——有什麼辦法呢,或許天才原來就不是寬容的,更難以相互寬容。休斯戴著他的桂冠離家出走了,拋棄了妻子和一對幼小的兒女而另尋新歡,普拉斯卻不得不生活在感情破裂的荊棘之中。命運似乎注定要把普拉斯塑造成一個受難者。更重要的是,她無力抗拒,也不想抗拒。
這似乎是一段發生在英國的“秦香蓮與陳世美”的故事。普拉斯自殺後,奇跡般地成為女權主義運動的偶像,世人恨不得追認她為詩歌的女烈士。而休斯則無形中成了造成普拉斯悲劇的間接的劊子手,飽受女權主義者的譴責。他也一直很低調地處理這類事件,直到1998年出版記載與普拉斯戀情整個發展過程的詩集《生日信劄》,算是為自己做的公開辯護。據李美皆寫的書評稱:“這既是與普拉斯靈魂的對話,是他與普拉斯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不了情的延伸,又是一種剖白,向世人表明他是多麼愛憐她,沒有人比他更能理解她扭曲的心靈。在《生日信劄》裏,我們可以看到,普拉斯動蕩而過激的情緒是如何威脅著他們之間的愛情以及她自己的生命,這種無奈或者說愛莫能助的遺憾使休斯詩歌的調子越來越悲愴和淒涼,讀到最後甚至催人淚下。”
普拉斯不僅僅是為情所傷,自身的敏感、脆弱——也把她推向了虛無的深淵。她遠遠不是個女強人,甚至,比一般的女人還更容易垮掉。在自傳性小說《鍾形罩》中,女主人公“我”就是個進了瘋人院的精神失常者——作者對人性裏的那種脫軌的瘋狂,似乎一點也不陌生。正如她經常產生的自殺的念頭,不失為在想像中進行的對死亡的“軍事演習”。最終,她甚至把死亡與藝術混淆為一回事了——把死亡視為藝術的高潮,或最高的藝術。而把自己作為供奉的祭品,作為全部的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