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斯,一開始就選擇了一條絕路。僅僅為了活得更刺激一點?

普拉斯在《邊緣》一詩中寫道:“那婦人徹底完美了。她的死……屍體帶著滿足的笑容,一種希臘宿命的幻影,飛動在她的長裙的漩渦中……”這仿佛是她為自己提前擬好的墓誌銘。她似乎一開始就徘徊在生的邊緣——同時也是死的邊緣,所等待著的僅僅是一次趔趄、一次逾越。我們會對她的自殺感到遺憾,但她自己分明很滿足——這種由衷的滿足甚至伴隨著她漂移,持續到另一個昏暗的世界。那具微笑的屍體經常在我的想像中浮現出來——而不可能永遠沉沒於泥土之中,既像是受控於某種神秘的力量,又像是這種力量的臆造者與推動者。

至於她所謂的希臘式的宿命,可能是指薩福吧,遠古的薩福的那種死亡方式。“她的赤裸的雙足似乎在說:我們從遙遠的地方來,現在到了。”誰能夠證明普拉斯與薩福的目的地不是相同的呢?她們簡直是在結伴同行——對既屬於詩神又屬於死神的麵貌酷似的姐妹!而那具帶著滿足的笑容的屍體,在叢生的水草與詞藻間漂浮著,很難分辨——它究竟是薩福的,還是普拉斯的。或許,恰恰是她們共同的化身。

普拉斯不僅僅是在模仿薩福,她還希望能比薩福做得更為徹底——完全放棄了對生的眷戀。普拉斯從骨子裏繼承了薩福的宿命,但又邁出了更為關鍵性的一步:不是因為對生的缺陷感到失望而投身於死,而是直接將死亡本身視為完美,視為美的最高形式。從古希臘到二十世紀的美國,多麼漫長的道路。但對於那個為美而起了犧牲的念頭的婦人,卻隻需要縱身一躍……在那個致命的瞬間,薩福和普拉斯的身影是重疊的。這恐怕就是靈魂的會合吧?

《聖經》中的拉紮茹斯,從死者中站起,說了一大堆有關自殺衝動的話——這同樣也給普拉斯帶來了靈感。她以拉紮茹斯為自己所想像的一個女人(確切地說就是她自身)命名,寫了一首《拉紮茹斯女士》:“我又幹了一次。每十年中的一年,我要幹這事——一種漫步的奇跡……這被墓穴吞噬掉的肉體,在家中又會回到我的身上。而我是個笑盈盈的女人。我年僅三十。像隻貓我可以死九次。這是第三次。好一堆廢物,每十年就來一次徹底清除……”普拉斯死時隻有31歲,但在此之前她已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了,如同她在《邊緣》中的自況:“對此月亮已無可悲傷,當她從白骨的帽下凝視。她已習慣了這一類的事。她的黑裙簌簌作響拖在地上。”

普拉斯信奉的是一種周期性的死——循環的藝術。這類似於神話裏鳳凰的涅。當然,每一次複活,純粹是為了能重複地享受死亡的快感——這帶給她的心靈與詩歌以太多的衝動。

普拉斯生命中的最後幾年,一直僑居在倫敦。從美洲大陸到歐洲的英倫三島,她離葬身於西西裏海的薩福是越來越近了。不知她臨終的眼裏是否倒映過薩福的影子?更不知薩福是否曾經夢見自己幾千年後的後繼者?與其說是普拉斯服從命運的安排回到了古希臘的一片水域,我更願意相信:是失蹤了的薩福重新現身於1963年倫敦的一幢有煤氣泄露的公寓。一樣的裸足,一樣的裙裾,一樣的屍體和一樣的笑容……倫敦的霧喲,從此在我的想像中有淡淡的煤氣的味道,有一股死亡的味道——正是它,使一位從美國遠道而來的女詩人窒息。事隔多年之後,捧讀普拉斯的遺作,我仍然能體會到她那深深的壓抑——哪怕她正是通過詩歌來勉強地做幾次深呼吸。霧已經彌漫進她的喉嚨、她的肺葉,直至彌漫進她痙攣的手指所寫下的詩行……

“絨芯哭泣著,經久不散的熄滅蠟燭的氣味!愛情。愛情,淡淡的青煙,像鄧肯的圍巾纏繞著我。我恐懼萬分。一條圍巾將抓住,纏緊車輪,這黃色憂鬱的煙霧,正在成形,它們不曾升起,但卻繞著地球轉動,窒息那年老的溫順的軟弱的嬰孩在它的溫床……”這煙霧是愛情造成的,逐漸遮蓋了普拉斯的視野——當然,同樣也可理解為一個發高燒的人的幻覺。普拉斯在《發燒103℃》這首詩中,淋漓盡致地宣泄了她的恐懼、憤怒、瘋狂與癡迷。她喃喃自語:“對你來說,我是太純潔了……我的高燒沒有嚇著你嗎?”這種高燒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或者說得更確切點,不是肉體的高燒,而是靈魂的高燒,是靈魂的焦慮與湍急。我把《發燒103℃》視為理解普拉斯的一麵鏡子。但這是怎樣一麵鏡子啊——上麵布滿了燒灼、融化乃至坼裂的痕跡。在經曆了這一切之後,普拉斯已枯槁憔悴,體無完膚。據說普拉斯自殺前已經精神失常,但她最優秀的詩篇,恰恰是在高燒狀態寫下的,在飽受煎熬時寫下的。她的心中,有一座爐火不息的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