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到了唐朝,李白杜甫等詩人為實現個人抱負,也不得不摧眉折腰事權貴,玩得轉的就成為“官員詩人”,玩不轉的就被“賜金放還”。
直至宋朝,文化尤其是文學的寄生性才有了選擇:要麼寄生於政治,要麼寄生於市場。柳永靠給歌妓舞女寫流行歌曲才沒被餓死。在此之前,文學是沒有市場的,或者說政治才是文學惟一的市場。
到了莫言出道的時代,文學的依托仍沒有更多的選擇,甚至,這時候的所謂市場比政治更冷酷。
感謝互聯網,使文學的自由傳播有了途徑,也使作家詩人脫離政治與市場仍然可以擁有讀者,而在做人與作文等各方麵保持住更多的個性。但莫言畢竟是前網絡時代誕生的大師,其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必定帶有更多傳統的慣性。是的,他創造了一個文學時代,也必將是這個時代的終結者與被終結者。
下麵是一個新時代:儒家下的蛋,紅旗下的蛋,自由女神下的蛋,一窩同在的時代,中國文化乃至文學從未遇見過如此多元並存的格局,文化人其實有了更多的選擇,也可以做更多的調和。
莫言諾獎演講沒提到孔子,他明白未來的中國文學在“老路”,“歧路”,“正路”,“邪路”之外,還會走出更多的新路,更多的叉道。條條大路通羅馬,隻要目的地是文學就夠了。
正如他本人,不也是選擇了一條原本似乎不可能通向斯德哥爾摩的路,而通向斯德哥爾摩的嗎?
可以說莫言的成功是不可複製的。甚至可以說是“歪打正著”。很難成為後來者沿襲的榜樣。他作為一個作家的處世之道以及寫作風格,也是很難模仿的,那是一個特殊年代造就出來的。所以他的文本具備文學史價值,但很難開一代文風,領未來文學之風騷。好在越是具有獨特性的作家,越是不屑於那麼幹。他讓你認識到他就是他,永遠不可能成為你。
從孔子開始,在中國搞文化,隻要輸得起,就能贏得起。莫言不怕大輸,才有大贏。他的文學之路是一場豪賭。到目前為止,他不僅夠本了,而且賺大發了。
若幹年代之後,會増值還是貶值?誰現在嚷嚷也沒用,要由時間說了算。
從五四運動的打倒孔家店,到文革的“批林批孔”,僅二十世紀,孔子不也曾被時間打敗過嗎?而且連續吃了兩回敗仗。但又扭虧為贏戰勝了時間。
對於能量超群的文化人,一朝一代之帝王或政治本不在話下,空間也不在話下,真正的對手是時間。
【3.莫言獲諾獎演講的最大特色是什麼?】
聽莫言獲諾獎演講,我的感受是:本色。
本色就是他的最大特色。
沒有拔高自己,也沒有自我矮化,他展現的就是他這麼一個人,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愛誰誰去。他可不會為討你的歡心而改變自己,更不會因桂冠加冕而自我戲劇化,仿佛真的鐵肩擔社稷似的。
是大英雄自本色。本色其實很難得。尤其在眾人無限的期許與無限的挑剔麵前。
莫言以不變應萬變:我就這麼著了,你能怎麼樣?我是來領獎的,又不是來拉選票的。難不成還要為別人的喜怒哀樂而活嗎?讓你失望了,那活該。別怪我,在你認識我之前我就這樣了。你有更好的演講稿,那你來講啊。
當然,這隻是我的猜測。
我估計他心裏還是有點火的。這幾個月撒向他的鮮花,沒有使他更溫柔,因為潑向他的口水,反倒使他更堅強了。
其實,作家的定義和角色有很多種,莫言選擇了最原始也最基礎的一種:講故事的人。好像挺低調。可把中國故事講到萬國注目的諾貝爾領獎台上,就牛逼了。
潛台詞是:許多作家自以為真理在握,自我戲劇化地傳道乃至殉道,卻連故事都講不好。基本功都不過硬,最好別自命為作家,直接當政治家去好了。
大作家就要高於政治家,文學比政治更長久,懂不懂啊?
作家還是要拿作品說話的。政治家才樂此不疲地喊口號。任何一種政治口號都可能隨風而逝,文學經典才是鐵板釘釘,光靠嘴皮功夫是拿不下來的。
作家可以像上帝一樣置身度外地俯視瞬間政治風雲【他的參照係是幾千年人類文明史,再輝煌或再黑暗的朝代都隻能算作插曲】,緘口莫言,守口如瓶,保持要麼純個人要麼立足於全人類的獨立思考。
作家當然也可以有鮮明的政治態度,但千萬別忘了本職:通過作品呈現。要通過講故事來講道理,而不是通過講道理來講道理。政治家能幹的事情,值得你大作家大詩人去喊破嗓子嗎?還嫌巴比塔的工地上不夠鬧騰是吧?
大作家大詩人的功績顯現在:眾生內訌之時,巴比塔土崩瓦解之際,他卻獨辟谿徑地以個人之神力“建造了一座非人工所能建的紀念碑”【普希金語】,其流傳久遠一點不遜色於亞力山大的功德碑。
不管怎麼說,能看出莫言是個感恩的人,對母親的感恩,對故鄉的感恩,對軍藝導師徐懷中的感恩,對改革開放的感恩,甚至對中國小說先驅蒲鬆齡的感恩,以及對外國先驅馬爾克斯與福克納的感恩。哪怕這些恩情有的隻是之於他個人而言的。但一個功成名就後懂得感恩的人,比忘恩負義或恩將仇報的人在我眼中更樸實,更有人味兒,也更感人。
理解他吧。祝福他吧。在中國成一個作家容易嗎?當一個風口浪尖的大作家容易嗎?
昨天晚上《中國青年報》采訪我,問莫言獲諾獎對整個中國文學複興是否有效用?我的回答是肯定的。純文學在八十年代高居於中國文化的金字塔尖,才造就出莫言等一代新作家及北島、舒婷等一代新詩人的橫空出世。後來,過度的市場化【或者說過度商業化】又使純文學快變成文化金字塔墊底的了。
從莫言獲獎開始,純文學終於把顛倒的乾坤扭轉過來,重新榮登金字塔尖的位置。
【4.莫言為何向蒲鬆齡致敬?】
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在斯德哥爾摩演講,自稱是蒲鬆齡的傳人:“二百多年前,我的故鄉曾出了一個講故事的偉大天才——蒲鬆齡,我們村裏的許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傳人。”在別的場合莫言還說過:“如果蒲鬆齡金榜題名,蟾宮折桂,肯定也就沒有《聊齋誌異》了。從曆史角度看,蒲鬆齡一生科場不得意其實是上天成就他。在淄博曆史上,考中進士的人有數百個吧?但都沒法跟蒲鬆齡相比。時至今日,蒲鬆齡不僅是淄博的驕傲,是山東的驕傲,也是中國的驕傲,人類的驕傲。幾百年前,有這麼一個人寫出了這樣一部光輝的蓍作,他用他的想像力給我們在人世之外構造了一個美輪美奐的世界,他用他的小說把人類和大自然建立了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