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莫言領諾獎時為何鼓吹“文學無用論”?

【1.莫言為何逃避“教人打架的政治”?】

莫言在生活中回避政治,在寫作中卻不怯於表現政治甚至漫畫政治。政治有兩種:莫言所說“教人打架的政治”實為利益之爭的小政治,對於黨同伐異的政治鬥爭,作家有權能躲多遠就躲多遠,除非他不怕打破書房的安寧。

但大政治無處不在,它超越黨派,超越階級,教人寬容並相互友愛。譬如勸人行善的宗教,甚至是文學的源泉。與之相比,許多小政治幾乎凶惡如邪教。

對於文學寫作,真善美就是最大的政治,就是作家們最熱愛且對其不會構成威脅與傷害的“普世價值”。

文學怎麼可能完全脫離政治呢?文學本身,就是一種政治。一種使小政治相形見拙乃至原形畢露的大慈悲,大關懷,大信仰。真正的文學,是無害的政治。

小政治教人打架,大政治教人擁抱,或握手言和。譬如文學,教人相愛,包括教人汲取小政治的教訓,遠離仇恨。隻有大政治才能治療小政治給這個世界造成的創傷。才能解決世俗政治給我們精神世界帶來的麻煩。

莫言的自我評價:“日常生活中,我可以是孫子,懦夫,是可憐蟲,但在寫小說時,我是賊膽包天、色膽包天、狗膽包天。”

離小政治越遠,才能離大政治越近。我不知莫言是否做到了?

但大文學家必定是大政治家,大理想主義者,隻是他理解的政治概念,跟俗人心目中的常常不一樣,甚至就根本不是一回事兒。他不是服役於祖國,更不會服役於與祖國對立的異國,他隻服役於自己的理想國。理想國才是他真正的祖國。他的政治覺悟不僅超越黨派與民族,還超越了國家。他隻是獨立的一個人,有時候又代表全人類。

毫無疑問:文學是超越國界的。正因了解這一點,莫言才敢說諾貝爾文學獎是頒給作家的,而非頒給國家的。

俗話說“文學就是人學”,能把人性弄懂了,並通過作品的創造與傳播,使人類的整體覺悟向更真更善更美的境界提升,才算得上文學的上帝,文學的活佛。

超越世俗政治才可能達到理想政治,也許每一個作家都很難起到如此的救世作用,但我們翻開幾千年世界文學史就會發現:進入史冊的所有作家,幾乎無不在做這樣的努力。他們合作著把文學打造成一尊神,對人類精神文明進步的影響,並不遜色於宗教,政治,經濟和科技。

這也是諾貝爾獎在其它門類之外要為文學獨樹一幟的原因。

文學不是政治的附庸,跟世俗政治對人的外向影響相比,它是向內的,它改變不了現狀,卻能改變人的內心。改變人心則意味著改變未來的現狀。

文學弘揚的是愛而不是恨,是精神而不是物質,是和平而不是鬥爭,是友善而不是暴力。

跟政治相比,手無寸鐵的文學在現實中似乎顯得無力。難怪某東歐詩人說再好的詩歌也阻擋不了一輛坦克。但它對人心的教化,有助於扼製政治的蠻力和某些情況下的非理性。

政治,經濟,科學,凡此種種,都是務實的。而文學是務虛的。

跟文學與政治刻意保持的距離相比,它應該離宗教更加近。

“文學和科學相比較,的確是沒有什麼用處,我想但是文學的最大的用處,也許就是它沒有用處。”莫言領獎感言所說文學最大的用處就是無用,可能也是這意思。

莫言鼓吹“文學無用論”,是一種自我保護,客觀上也是對文學神聖性的保護。此乃擋箭牌,防止文學和文學家【包括他自己】被利用,被誤作別用。或者,被要求有用,要求起某種作用。

他現在算是領教到“有用”的厲害了?

有用就可能有害。要麼對自己有害,要麼對別人有害?

現在能認識到這點,他真的能做到這點嗎?

尤其當文學能帶來功利的時候,超功利就難上加難。但最高境界的文學必定是超功利的。

文學好像無用,其實有大用。文學好像無為,至少有所為有所不為,其實無所不為。在現實中的無為,是為了無不為,為了對未來更有作為。

【2.莫言諾獎演講為何沒提到孔子?】

莫言諾獎演講為何沒像許多人預期的那樣提到孔子?恐怕不是不值一提,而是不必提了。作為齊魯大地生長出來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他本人即使不承認,也無法否決掉孔子在血脈中的影響。

我的朋友李洱說莫言跟孔子一樣尊重秩序,算是說到點上了。從孔子到莫言,中國傳統文人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革命家。

他們傳承並弘揚文化的前提是:對既定政治秩序不僅不加以推翻,而且示以尊重。他們並不完全是為得到重用才如此。中庸之道決定了他們的選擇:在理想與現實的對決中,他們會加以調和,但最終務實地站在既成事實一方。

儒家負責任的態度表現在:當更好的政治秩序尚未出現或尚未實現,決不提前否定現有的秩序,以免青黃不接,同時避免所謂“更好的政治秩序”隻是一種理想,卻帶來更大的混亂。

我寫到這裏,網友流馬兄留言:“沒必要把莫言和儒家硬聯係。中國人哪個不是儒家下的蛋,不僅是儒家下的蛋,還是紅旗下的蛋。”我答複:“有人覺得自己是自由女神下的蛋。這也是可以的。多元化社會嘛。”

當然,莫言從貧寒童年,一直到登堂入室,先是擠進中國的廟堂,接著被請入世界文學的神殿,跟孔子生前周遊列國喪家犬般的“求職”經曆相比,莫言堪稱幸運兒。但在此過程中體會的酸甜苦辣,也會使他加倍理解求用不得的孔子:再有才的文化人,在政治與經濟麵前說到底仍然是弱勢個體,沒有機會實現自己的個人價值,也就實現不了文化的社會價值。

從孔子開始,中國的文化就有點軟,這種軟文化就是寄生的,必須跟政治秩序接軌:隻有被權力階層認可並納入其中,才可能兌現成硬通貨。

政治對文化的取舍是“順之則昌,逆之則亡”。所以孔子不斷碰壁,也不斷修正自己的理想藍圖,從戰略上和戰術上都對現實采取了迎合的態度。

識時務的孔子,把學成的文武藝貸與帝王家時略顯狼狽,但仍然是偉大的,先軟而後硬,成為曆朝曆代政權更疊的“不倒翁”:無法廢黜的“文王”。他在權力麵前是低頭的,卻戰勝了任何政權也無法戰勝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