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海子:詩歌烈士,詩歌隱士
【海子和海】
海子和海的關係,不亞於海子和詩的關係。海子1964年出生於安徽懷寧縣查灣村,據說因命中缺水,而被父母起名為“查海生”。也不知這種所謂的命運是否可信,更不知這種一廂情願的補償是否有效?不管怎麼說,這個孩子自生命的起點就和海發生了關係,哪怕他麵對的隻是一個虛擬的海:名字裏的海。直到他長大學會了寫詩,果斷地把名字給改了,為自己另起了一個叫“海子”的筆名。雖然連原初的姓氏都抹掉了,但“海”這個字卻保留了下來。他似乎認可了個人的天命,依然維持著和海的關係。並不僅僅是為了避免辜負父母的一片苦心。海,仿佛比他的父姓更為重要,更不可或缺。海,仿佛成了他後天性的父姓,一直繼承到生命的終點,乃至永遠。他又似乎並沒有另起爐灶地改名,更像是換了個說法:海子,海的孩子,海的兒子,原本就包含著“海生”的意思。
當然,在蒙古語裏,海子又指湖泊,湖泊等於小海,譬如中南海、什刹海之類都是這麼叫起來的。海子一定是來到那座擁有中南海、什刹海的北方名城之後,才學會寫詩的,才更換了一個詩意的名字。為自己命名,既是對命運的認識與刷新,而且同樣需要從頭再來的勇氣乃至不可一世的靈感。他怎麼預感到自己將以新名字而流芳百世?哪怕這種“千秋萬歲名”,注定隻能是“寂寞身後事”,未能突破杜甫形容李白而總結的那種“天才詩人生死榮辱的周期律”。但不幸的海子已經足夠幸運了,在身後幾年、幾十年就大名鼎鼎,無需再等若幹個朝代。海子的不朽,現在已基本可以肯定了。作為詩人,他簡直比李白成名還要快、還要早。他永遠都是二十五歲,永遠都是二十五歲的名人。即使把死後的年齡加進去,他到今天也才五十歲,剛剛知天命。海子要麼早就未卜先知天命,要麼就永遠不可能知天命。可這天命卻讓與他同時代的世人清清楚楚看見了,視為奇跡。
是海給了他這種好運氣,還是命運給了他這種好運氣?是意味深遠的名字在暗自幫助他成名,還是他以詩成名無形中使自己的名字篷壁生輝?不僅海子的原名與筆名都和海息息相關,他的成名作同時又是代表作的《麵朝大海,春暖花開》,更是他獻給海的禮物,或者說是海回報給他的一份厚禮。我相信海子從海那裏借得了神力,這首在短短時間內就不脛而走的詩,才可能像海潮那樣由遠而近以加速度撞開無數讀者的心扉。
《麵朝大海,春暖花開》表麵上是對大海的讚美詩,其實隱藏著某種不為人知、不便與常人道的犧牲精神:詩人對世俗的幸福可望而不可及,留下對別人的祝願,轉身將自己獻祭於大海。此詩寫於1989年1月13日,海子在冬天盼望著春天,在城市裏眺望著大海,身不由已,情不自禁。海對於掙紮在紅塵中的詩人,不僅代表遠方,還象征著來世。他渴望完成空間與時間的雙重超越。
沒隔多久,海子果然這麼做了。同年3月26日,他從北京西直門火車站搭車前往秦皇島,是私奔,又是踐約。那是和春天的約定,又是和大海的幽會。同時,還是對自己的一份交代。他在秦皇島市海港區東港鎮龍家營村臥軌自殺。這裏離山海關不遠。大海近在咫尺。山海關,號稱天下第一關,成了擋住25歲的海子去路的鬼門關。
海究竟對海子意味著什麼?母親?故鄉?童年?詩人的烏托邦?藍色的理想國?也許兼而有之。也許還遠遠超過這一切的總和。他投奔大海,作為一生的最後旅途,也就等於回到了起點。父母給起的名字海生,以及自己給起的筆名海子,對他的創作有影響,對他的生死抉擇也不是沒有一點心理暗示。
海子為什麼選擇秦皇島作為人生的終點站?道理好像很簡單:這裏有一片離他蝸居的北京城最近的海。為盡快地投奔海、回歸海,他走了一條捷徑:縮短了必經的苦難,也省略了可能的幸福。但若往深底裏追究,還在於海子對這片海最有感情。海子曾和在中國政法大學相識的初戀女友,於某個周末,即興去過北戴河,享受了一小段美好的時光。我不知那是否算海子第一次和大海的約會?但這個跟他結伴去看海的女孩,絕對是他臨死前一個月追憶愛情履曆的《四姐妹》裏的第一位。後來由於對方的高知父母嫌棄海子出身貧寒,投了否決票,這段戀情半途而廢。海子卻不能自拔。1986年以後海子多次一個人重返北戴河,憑吊初戀的遺址。雖然愛情的沙塔早已淪陷為一片廢墟。
《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就是在這種沒有回應的祝福和強作歡顏的痛苦中誕生的吧?1989年真的春暖花開時,海子最後一次去看海,卻再也找不到回頭路。他被海留下了。正如海也在他的名字、他的詩篇、他的命運裏永遠地留下了。海子海子,海的孩子,愛的赤子。他為別人的幸福而夜以繼日地祈禱,卻忘了祝福一下自己。他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卻接受了命運對自己的無情,獨自擁抱著一片苦海。正如他那首《眺望北方》的結尾所述:“我的七月纏繞著我,/像那條愛我的孤單的蛇——它將/在痛楚苦澀的海水裏度過一生。”這是海子對自己的預言,也將由自己來實現。
海子命中真的缺水嗎?不,他缺的是愛。缺愛比缺水更使他倍受煎熬。
海子真的因為命中注定的幹渴而對海情有獨鍾嗎?他恐怕想不到:海水是鹹的、是苦的,不僅沒法解渴,還會使人加倍地焦渴。
好在詩人總是有辦法的:用大海的千頃苦水,釀出了心裏的一滴蜜。也許無濟於生前事,卻有助於身後名。讀著《麵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樣的深情詩篇,世人哪裏猜測得到:甜美可口的語言,居然是詩人滿肚子的苦水醞釀而成。不,他的人,他的詩,更像是天成。他的人生和他的詩篇,渾然天成:“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長壽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艱難愛上我”、“當眾人齊集河畔高聲歌唱生活,我定會孤獨返回空無一人的山巒”、“太陽太遠了,否則我要埋在那裏”、“人們啊,所有交給你的都異常沉重……沒必要痛苦地提起他們沒必要憂傷地記住他們”……
海是苦的,卻不是無情的。以另一種方式回報了詩人的多情,安慰著詩人的苦心。沒有按其所願施舍給他幸福的瞬間,卻賦予他永恒的光明。
1989年3月26日的秦皇島不知天氣如何?海子好像無意又好像刻意地選擇了某一段鐵路臥軌自殺。據說他自殺前的周五和初戀女友見過麵,他喝醉了,酒醒之後堅信自己講了許多傷害她的話,萬分自責。但海子死後,人們發現他留的一張字條:“我叫查海生,我的死跟任何人無關。”海子臥軌時裝在衣服口袋裏的。這算他的臨終遺言嗎?說好了和別人無關。那隻能和自已有關了?和自己的命運有關了?命運啊你到底姓什麼?
我更願意把海子在死前兩周寫的奇怪詩句,當作這個苦孩子倒出的苦水,當作這位詩人分行的遺言:“北京啊/你城門四麵打開/內部空空/在太平洋的中央你眼看就要海水滅頂/海水照亮這破碎的城/北京”。那座城市裏有他的愛和恨,他的無奈與無助,他的希望與失望。他把最後一行絕望的詩句,用自己的血,寫在了僅僅相隔幾小時車程的秦皇島。
海子赴死時,包裏裝著四本書。特意隨身帶上的?是沒有讀完,還是準備在天國再讀一遍?讓我們記住海子血染的“四書”吧:《新舊約全書》、《康拉德小說選》、梭羅《瓦爾登湖》、海雅達爾《孤筏重洋》。
《孤筏重洋》的書名,令我沉思良久。海子,一條孤獨無比的竹筏,就這樣頭也不回地投身於汪洋大海,像一滴水般融於其中,了無痕跡。不,他還是留下了一個謎。
【海子:詩歌烈士,詩歌隱士】
20世紀末,或者確切地說是20世紀80年代的末尾,海子以詩成名,以死成名。這是離我們最近的一位大詩人。他所創造的詩歌奇跡並不孤立,和離我們最遠的那位大詩人屈原遙相呼應。無需諱言,非正常的死亡方式,既為他們的創作與人生打上一個驚歎號,額外還劃出了一個問號。屈原天生就是問號型詩人,在《天問》中一口氣浪擲了多少個問號啊。甚至他懷石自沉於汨羅江的結局,都不像是結局,更像是開始:由此展開了更多的懸念與疑問。比其任何一篇作品留有更大的想象空間。海子,又何嚐不是如此呢?當然,海子投奔北戴河,臥軌於山海關,並不是出於對屈原的模仿,更不是因為模仿得成功而進入綿延幾千年的中國詩歌史。在他之前和之後,並不缺乏自殺的詩人,但死了也就死了。詩人之死,隻是一根導火索,關鍵還得看其作品是否具備爆炸性,是否能獲得讀者的口碑。那才是站得住、站得久的驚歎號。
我不知屈原的命運是否對海子產生過心理暗示?那已和屈原的作品渾然一體,共同構成中國文化的一筆遺產,影響過李白、杜甫,以及曆朝曆代無數的文人。我一直覺得,中國詩歌有幾大傳統:烈士的傳統,隱士的傳統,戰士的傳統,名士的傳統,諸如此類。其中最蕩氣回腸的烈士傳統,無疑是屈原開創的。
海子的人生是不幸的,但作為詩人又不乏幸運之處:骨子裏天生有一份詩歌烈士的精神,使其情感與思想都能達到沸騰的程度。讀者幾乎無法不為其人其詩而動容。他這方麵的代表作是《祖國(或以夢為馬)》:“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的短暫情人/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醜走在同一道路上……”尤其該詩結尾,簡直是對自我宿命的預言:“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最後我被黃昏的眾神抬入不朽的太陽/太陽是我的名字/太陽是我的一生/太陽的山頂埋葬詩歌的屍體——千年王國和我/騎著五千年鳳凰和名字叫馬的龍/我必將失敗/但詩歌本身以及太陽必將勝利……”
一萬個人裏麵可能隻有一個詩人,即使這一個,也常常渾然不覺。他不知道自己屬於萬分之一,體現著命運那強有力的選舉。他拚命地想與眾人保持一致,可不是快半拍就是慢半拍。他並不是被鐵釘釘在十字架上,他本身就是一枚釘子,用力地鑽進去,直到成為十字架的一部分。海子那落日般悲壯的自我犧牲,是在為一個假設的王國殉葬嗎?還是想讓虛擬的詩歌成為自己最華麗的殉葬品?這不是破罐子破摔,更像是破釜沉舟:以命賭詩,以死求生,以肉體的加速毀滅換取靈魂的提前複活。
如果說海子身上真能找到某種與屈原的神似之處,那隻能是:他們都用熱血和生命寫詩,並且淋漓盡致地塑造出自我,塑造出烈士一樣的詩人形象。以夢為馬,問天問地,從戰士到烈士,這種為真善美獻祭的形象,必然比一般意義上的作品更有震撼力,使讀者無法不刮目相看。屈原正是因此而成為中國詩歌的大傳奇,端午節就是他的祭日。海子出生雖晚,但從目前來看,也已構成一個小傳奇:每年的3月26日,相當於端午之外的又一個詩人節了。
中國詩歌的烈士傳統,以屈原為源頭,到了海子這裏,已有所演變:詩歌烈士,不見得非得是政治的烈士,殉道與殉美,同樣令人無限感歎。海子是在詩歌受到擠壓日漸邊緣化的時代而鳴不平的,以命殉詩,好像是螳螂擋車,但還真起到某種震聾發聵的效果。至少,每年春暖花開時節,誰也不能說中國已無詩人,中國已和詩歌無關。
中國詩歌除了有烈士精神,還有隱士情懷。除了有屈原的慷慨激昂,還有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王維的空山不見人,等等。海子的《祖國(或以夢為馬)》堪稱詩歌烈士的自白,《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則有歸隱之心。詩歌隱士,隱於朝、隱於市、隱於野乃至隱於書齋,都無不可。隱退不見得真的看破紅塵,有時也是以退為進,仿佛薑太公釣魚。唐朝許多詩人隱居長安之外的終南山,其實等待天子招安,好像繞遠了,事實證明是在抄近路,因而有“終南捷徑”一說。海子在這方麵做得很決絕,索性隱於死亡,隱於另一個世界。可自他辭世以來,一直是中國詩壇“缺席的在場者”:生命雖然停止了,靈魂仍然在前進。不僅未被遺忘,反而廣受傳播。
海子比幾乎所有活著的詩人獲得了更大的名聲。僅就知名度的一路飆升以及作品被各種媒體競相轉播而言,他似乎比那些“幸存者”還要幸運。海子因自殺這一爆炸性新聞而成名,並且逐年提高著“利率”、遞增著“利息”。我們這個時代堅持寫作的詩人們,靠作品說話,等於是用加法點點滴滴地積累著名氣。而海子的知名度是在做著乘法,成倍增漲,二十幾年來不知翻了多少番。除非未來哪位中國詩人獲得諾貝爾獎,否則很難追趕上這位荊軻刺秦般豁出去的死者。活著的詩人大可不必為之感到心理不平衡:這就像蝸牛的爬行速度跟火箭的上升趨勢沒有可比性一樣。況且,海子付出的代價,你能舍得嗎?你有那麼大的勇氣嗎?你有那麼大的本錢嗎?
當然,海子自殺,並不是為了成名而采取的“曲線救國”策略、而走的一步險棋。誰刻意若這麼幹,要麼是聰明過頭了,要麼是太傻了。以真善美為宗旨的詩歌,需要自殺式衝鋒的神風敢死隊嗎?不需要。如果為詩歌而負責,意味著可以對自己乃至親人不負責,這樣的藝術就是邪教了:拯救它幹嗎?不如早滅亡早好。以親人們永遠的痛苦來換取自身成名,這種自私的自殺才是最可怕的,是假借詩歌的名義對自己乃至親友而施行的“恐怖主義”。我更願意相信:海子是因無助、因精神上遭遇到某種不可抗力,而不能自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