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2012年3月26日,參加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海子詩歌分享會,我朗誦了我專門寫的《致海子》:“當你麵朝大海,大海卻背對著你/她的意思是:你的笑、你的哭/都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兄弟,醒一醒吧,快轉過身來/麵朝大海不如麵朝自己/麵朝鏡中的自己,麵朝水中的自己/詩人的淚水比海水要值錢/胸懷裏的波濤漲起來就無法退下去/大海隻是個老熟人/你對自己卻越來越感到陌生/做朝聖者,不如了解你自己/與其膜拜那大得不能再大的廢墟/不如耕好兩畝三分地,不如把自己的臉/雕塑成別人眼中的奇跡/告訴你吧:詩人的黑眼睛,即使是單眼皮/也比空虛的大海埋藏著更多的秘密……”

詩人致海子,就是致同類,就是致自己。

【海子之死:詩人不死】

海子是一個幹淨的人,一個純粹的詩人,他的經曆很簡單,但他在中國當代詩歌中的影響非常之大。今天在德令哈,看著海子雕像那燦爛的笑容,我感覺非常地溫暖,那詩碑上每一行詩句都浸透著詩人火一樣的情感。海子當年的突然離開讓中國文壇上許多年輕的詩人一下子清醒,詩人不僅需要理想和堅持,同時也需要理性地麵對現實。二十幾年過去了,我覺得今天的中國詩人已經變得更成熟更堅強更智慧了!

1989年的北京,海子走了,我來了。很勇敢地給自己打氣:“誰願意誰就為詩歌死去吧。我不是不熱愛詩歌,更不是怕死,我要做活著的烈士。其實這意味著更大的犧牲。你難道不覺得嗎?在一種絕望中堅持寫詩。絕望似乎比希望更令我感到興奮。我要在有生之年就成為別人仰歎的雕像:瞧,他居然還會眨眼睛!”我來北京的那一年,詩人們都在談論著海子。同年春天,這位北大畢業、執教於郊縣某學校的赤子詩人剛剛在山海關鐵道線上臥軌。從此他的詩篇浸透了血的概念。許多人都把他當做這個時代年輕的詩歌大師來看待。據說他死時已兩天沒吃飯,胃裏隻有幾瓣清香的橘片。又聽說他生前一直是處子,甚至沒正式談過戀愛。這也是一種清潔的精神吧。可他卻寫過一首纏綿悱惻的情歌《三姐妹》,把自己在不同時期暗戀的三個女孩比喻為草原上的三位女神。還有一首在戈壁灘上寫的《姐姐》,結尾是“今夜,我不想人類,我隻想你。”

這就是海子,單純而又豐富。讀讀他的作品吧,那裏麵延續著他的心跳與脈搏。可以忍受海子離開我們,但我們無法離開海子的詩,他的抒情品格獨樹一幟。

海子曾經被我視為20世紀中國最後一個不僅直麵人生、而且敢於正視死亡的詩人。他有著唐代李賀般的鬼才,長期在北京郊區的昌平縣城離群索居,日子也過得郊寒島瘦,窮且多病。當這塊國土上的偽詩人們忙於給少男少女簽名、講課或者索性改行、下海之時,最後堅持著的詩人卻遠離塵囂,躲在象牙塔裏寫詩,熬自己的心血點一盞燈。我無法猜測他是否考慮過向世俗作最後的談判與講和,但有一次,他恐怕孤獨到極點了,開始懷念人群,懷念人間宴席的氛圍,便拐進離住所最近的酒店,和老板商量:“我在這裏給大家朗誦我的詩,能否給我酒喝?”長得屠夫般壯實的老板答複,既客氣而又冷酷:“我可以給你酒喝,但你別在我這兒念詩。”詩,在人間似乎成了最多餘的東西。

海子不久在山海關臥軌,自殺的原因與其在酒店裏的這番遭遇無關。但聽他生前好友追述了最後一則人間詩話,我骨髓感到一陣陰冷。那蔑視詩人的酒店老板,在我想象中如地獄裏的鬼臉判官般冷漠無情,他以一個傲慢的手勢就裁決了藝術在塵世間的價值與命運。或許,他是無知的,因而也是無罪的,但他的神情從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城市的態度。如果把城市誇張為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那肯定失之偏頗,但步步退讓的藝術,確實快被拜金主義的儀仗隊擠進牆縫了。

海子寫完一生中的最後一首詩,就死了,據說在某些宗教中,自殺的人是無法升人天堂的。但窮人最好不要相信天堂,天堂隻會使你加倍尷尬,因為天堂的門票,可能都已經漲價了。

海子的故事——世紀末一位詩人和一位酒店老板的對話,本身就是一首詩,一首對這個黃金時代的諷刺詩,一首哀悼藝術的長恨歌,是投向地獄的匕首與投槍,然而地獄不會流血,地獄的傷口並不感到疼。受傷的還是我們,疼痛的還是我們。詩歌是20世紀的最後一個神話了,海子臥軌了,神話破滅了。所以我想到了天堂、地獄和人間,以及它們彼此的關係。所以我給詩人畫了這麼一幅肖像:頭戴著高尚的光環,腳踏著的卻是世俗的荊棘,當你瞻仰著那神聖的桂冠,也千萬不要忽略那滴血的腳印……

每當談論海子時,我總希望中國也能有歌德那樣的大詩人:直到80多歲還在創作《浮士德》,超越了早期的《少年維特之煩惱》。詩言誌,也勵誌:應鼓勵詩人的生命更堅強,創作壽命更長久。詩歌與人生是緊密聯係的,似血緣關係。它可以在我們憂鬱時、不快時,起到鎮痛的作用,慰藉我們的心靈。

我不讚成海子的做法,其實他原本可以像歌德那樣實現自我精神的超越。為他惋惜,就是不希望這樣。能把酸甜苦辣都視為人生財富,就堅強了。

海子若想通了,就不會破產。大俗與大雅互為滋補。藝術不是淩空蹈虛。亂世出詩人,鬧市也出詩人。沒有抗擊打能力,理想甚至會變成災難。對於經得起折騰的人,理想才是正能量。所以詩人需要加倍的堅強,才能在現實中保存住理想。保持理想不見得非要逃避現實,而是策略地麵對現實。能改變現實的理想才是強大的理想。詩人永遠在協調理想和現實的關係。來自人性的詩意才是真正的詩意。要讓詩歌成為正能量,得有良好的心態。

我20多歲寫《遊牧北京》一書時說過:“能做畢加索就別做梵高”。能做自己就別做別人,能做第一就別做第二。寫作既要直麵人生,更要直麵自己。能做活著的戰士就別做烈士。我還在《我的詩經》裏寫過“活著的詩歌烈士”。詩歌精神也許不需要烈士,但需要勇士。那得有超強的平衡能力。難啊,走鋼絲,又不掉下來。掉下來本無所謂,最好打一個滾就好了,才叫本事。爬起來還是一條好漢。不,應該更棒了。詩人作為愛的歌者,應盡量避免對別人乃至親人造成傷害。從屈原開始,詩歌就是弘揚真善美的藝術。詩人在生活中也是有底限的。詩人的好,卻應該是上不封頂的。詩人就該是好樣的。還是該祝願詩人、藝術家創作生命更長久。

從海子的時代走過來,詩人們會越來越堅強,越來越智慧。詩歌可以言誌、勵誌,可以產生一種內在的能量,塑造一個人的精神層麵。詩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詩歌的生命是無限的。不敢入世就不會出世。不會出世就不會入世。中國文人如蘇東坡者,最拿手的就是出入自如。文化跟宗教不是一碼事,但絕對比政治更長久。

世人認識一個天才的過程,比上帝創造一個天才的過程還要漫長,還要艱難。某些被追認的大師,生前沒有發言權,隻能忐忑不安地期待著:讓自己的屍體說話!我們應該從積極的意義上理解“詩人之死”,並且緬懷那些因為各種非正常原因提前離去的朋友。至少對於一部分詩人而言,他的死不見得就是暮色蒼茫,其中也隱含著命中注定將出現的曙光。或者說,這並不意味著他藝術生命的結束,反而有可能是一次新的開始、新的出發。他終於可以完全地掙脫現實的羈絆,在自己留存的作品中繼續生活(像魚在水中用腮呼吸),以他那永褒青春的才華和泳姿,贏得留守在岸上的我們的欣賞與感歎:“瞧那個人幾年(或幾十年、幾百年)前寫的詩,新鮮得就像是幾天前剛剛寫下的!”是的,我們將不斷衰老,可那個人——卻一直那麼年輕!死神並不能一筆勾銷他的創造力及其價值,我們將一遍遍地重溫他那沾有血跡與淚水的詩篇,甚至會下意識地期待:他活著時尚未完成或尚未寫出的作品。祝福他吧,他已以有限的生命為我們提供了無限的想象。也許,詩人逐漸成為這個物質時代的弱者。好在詩人自古即以能發出聲音而著稱的。假如詩人都沉默了,他所代言的那整個弱勢群體將失去申訴的信心。

優秀的詩篇,恰恰是在高燒狀態寫下的,在飽受煎熬時寫下的。心中有一座爐火不息的煉獄。這種高燒並不僅僅發生在海子一個人身上,它還襲擊過荷爾德林、蘭波、葉賽寧、尼采、曼德爾施塔姆等人,堪稱是詩人或藝術家的“職業病”——當然,許多人也正是通過這不幸的高燒而幸運地獲得了藝術的升華。布羅茨基說過,“詩人之死”這一說法聽起來總是比“詩人之生”要更為具體些;一件藝術作品,總是被賦予超出其創造者之生命的使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煉獄。文學屬於那些飽受煎熬、苦難深重的人們。雖然許多人已把煉獄裝修得像豪華別墅一樣舒適,但你仍被看不見的火焰灸烤著,熱血沸騰、大汗淋漓。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你同時又是自己的獄卒。你理解並無條件服從的所謂人生,其實是一部個人的受難史。自從你選擇做一個詩人,就可能成為不死的人。你的詩篇將代替你的肺葉繼續呼吸,製造著最微弱的風。話又說回來,做一個詩人是你所能選擇的嗎?是一種更為博大的命運選擇了你。你隻能服從。逐漸跟別人活得不一樣。甚至對所謂的死亡都要做好多種準備。

“詩人之死”幾乎每天都在上演。“詩人之死”可以在同一個詩人身上上演許多遍。我正在親身體驗著“詩人之死”——即使我還活著。但隻要我寫不出詩來,我體內就有另一個人死了。當然,他也有可能在不遠的將來複活。我一生中感受過太多對自己的哀悼或慶祝。

無知的我,最早知曉荷爾德林的名字,還是因為中國詩人海子的一篇文章。海子在自殺前,寫過一篇《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我很好奇:究竟有誰,值得這位後來在山海關臥軌的年輕詩人如此眷戀?或許,悲劇性的詩人才可能跟荷爾德林靠得很近吧。但真正接觸到荷爾德林的詩篇,我像發現了一塊被遺忘的大陸,它越是荒蕪,帶給我的感受就越是豐富。在後人的挖掘中,荷爾德林體現的不是噴湧而出的清泉,而是如夜色般沉積的博大的礦藏。他帶給你的遠遠不隻是簡單化的驚奇——同時還令你肅然起敬,仿佛窺探到了遠古的神述。

在海子心目中,荷爾德林乃至梵高都屬於另類的詩人,他們流著淚迎接朝霞,光著腦袋畫天空和石頭,讓太陽做洗禮——這是一些把宇宙當作廟堂的抒情詩人。“把宇宙當作一個神殿和一種秩序來愛。忍受你的痛苦直到產生歡樂。這就是荷爾德林的詩歌,這詩歌的全部意思是什麼?做一個熱愛‘人類秘密’的詩人。這秘密既包括人獸之間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間的秘密。你必須答應熱愛時間的秘密。做一個詩人,你必須熱愛人類的秘密,在神聖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熱愛人類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須忍受的,歌唱那些應該歌唱的。”海子眼中的荷爾德林,實際上有他自己的影子。但也可以說,海子身上,有著荷爾德林的影子。就像黑格爾、海德格爾、裏爾克、茨維塔耶娃,都曾經被荷爾德林的影子感召過。

自殺的詩人海子,在我心目中就是一粒過於敏感的沙子,一粒中途渴死的沙子,詩歌是他最後的水分了,也還是被時間蒸發了。他在青海的德令哈寫過一首叫《姐姐》的情詩:“今夜我在德令哈……今夜我不想人類,我隻想你。”他在高原上的戈壁灘回憶著那位以姐姐相稱的美好女性,肯定就像沙粒在思念遠方閃爍的泉水,隻可惜這幻影隻賦予他有限的活力,他還是被精神上的沙漠給吞噬了。我想,比拯救現實中的沙漠更為迫切的,還是拯救那些麵臨絕望的心靈,不要讓更多的人死於心碎。如果缺乏這種悲憫與同情,則說明你已變得冷漠甚至冷酷。心靈的沙漠化或許不像土地的沙漠化那麼明顯,但更為可怕。

【海子在西藏的一場單相思愛情】

2012年8月,我隨中國詩歌萬裏行采風團走進西藏,拉薩詩人賀中在倉央嘉措的愛情遺址瑪吉阿米餐廳擺酒相招。聊起近幾十年哪些詩人來過西藏,海子的名字就在我們的腦海裏以及高原的星空中出現了。

算起來,我首次踏上西藏的土地,與海子離開西藏,中間整整相隔二十四年。1988年,二十四歲的海子第二次遊曆西藏,8月19日在薩迦開始寫一首叫《遠方》的詩,三天後完稿於拉薩: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遙遠的青稞地

除了青稞  一無所有

更遠的地方  更加孤獨

遠方啊  除了遙遠  一無所有

這時  石頭

飛到我身邊

石頭  長出  血

石頭長出七姐妹

站在一片荒蕪的草原上

那時我在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