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自由而貧窮
這些不能觸摸的姐妹
這些不能觸摸的 血
這些不能觸摸的遠方的幸福
遠方的幸福 是多少痛苦”
這是一首寫給遠方的詩,更是一首寫在路上的詩。聲聲泣血。莫非西藏使海子加倍地孤獨,加倍地痛苦?可他分明是為尋找幸福、觸摸幸福而來到這遠方的遠方。隻收獲了失望,隻收獲了一無所有。甚至青稞也與他無關,那是屬於別人的收獲。
同樣是在路上,海子此行還留下了另一首以《西藏》為題的詩:
“西藏,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
沒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
沒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來
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
他說:在這一千年裏我隻熱愛我自己
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天空
沒有任何淚水使我變成花朵
沒有任何國王使我變成寶座”
靈感可能來自於青藏高原星羅棋布的瑪尼堆。在藏南的旅行途中,因車輛拋錨,海子下車,看見路邊的瑪尼堆,堆砌著刻有經文的瑪尼石,還不乏造型獨特的石佛雕像。他拾撿起兩塊沉甸甸的浮雕佛像,裝在登山包裏帶回北京,供奉在昌平的宿舍,在讀書寫作之前燒香跪拜。可以說他生命最後大半年的詩歌衝刺,是在佛的凝視下完成的。第二年3月海子於山海關臥軌之後,這兩尊佛像隨其遺物被托運至安徽懷寧老家,至今仍鑲嵌在他墳墓邊上。
這就是海子的第二次西藏之行:帶走了兩塊神聖又神秘的石頭,留下了兩首詩。
據說,海子準備把自己的心乃至童身都交給西藏的。他愛上拉薩的一位比他年長十歲的女詩人,兩人的詩作曾在駱一禾編輯主持的《十月》雜誌“十月的詩”欄目重點推出過。彼此還通過幾次信。渴望溫柔的海子,在情感上把這位女詩人認作姐姐。難怪他在《日記》一詩裏寫道:“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隻想你”。青海的德令哈,是青藏線火車經過的一座小城。
在拉薩,海子見到了夢寐以求的姐姐。一天晚上,詩友們聚會在女詩人家裏,氣氛熱烈。曲終人散,海子又獨自回來敲開女詩人的門,向她求愛,可惜被拒絕。離開之後,他心有不甘,還想再努力一回,又去敲門,卻被拒之門外。
海子在西藏的一場單相思愛情,以失敗告終。他留下的兩首詩,充滿難以掩飾的失落。他是帶著夢想來的,原本應該給西藏寫更多的詩。可情感受挫的詩人,再也沒有力氣了。
海子帶著一顆受傷的心離開西藏。這不能怪女詩人,她並不想傷害年輕的詩友,是海子的幻想傷害了自己。這也 不能怪他自作多情的幻想,隻怪他的生活太孤獨,太缺少愛太需要愛了。
【海子和王子】
海子為何成為中國詩歌的王牌?中國詩歌為何把海子當成王牌來打?
在中國的這位叫海子的青年眼中,詩歌的曆史散發著封建社會的氣息:自從人類擺脫了集體回憶的創作(譬如荷馬史詩)之後,就一直由自由的個體為詩的王位而進行血的角逐。所有優秀的詩人都本能地渴望獲得惟我獨尊的霸權,以證明自己的價值。於是一脈相承的地平線便屢屢為群峰競爭的場麵所打破。桂冠可以有無數,而純金的王冠隻有屈指可數的幾頂,並且隻屬於捷足先登的父親勢力:但丁通過中世紀神學的全部體係和羅馬複興的一縷晨曦,莎士比亞通過力量和天然接受力以及表演天才,歌德通過秩序和訓練,先後在詩歌帝國稱王。這構成了我們視野中(視力範圍所及)難以超越的三位一體的詩神。王代表著父,代表著亞當,這是三位幸運的亞當型巨匠——終於為王的少數,開創了屬於他們的世紀。
而在此之後的大多數人呢,隻能在王的巨大陰影下俯首稱臣,抑或頗受局限地扮演著王子的角色, 況且是哈姆雷特那樣的悲劇王子。
“最優秀最高貴最有才華的王子往往最先身亡”,海子列出長長的一串名單:雪萊、葉賽寧、荷爾德林、愛倫。坡、韓波(即蘭波)……席勒甚至普希金。“他們的瘋狂才華、力氣、純潔氣質和悲劇性的命運完全是一致的。他們是同一個王子的不同化身、不同肉體、不同文字的呈現、不同的麵目而已。他們是同一個王子,詩歌王子,太陽王子…他們悲劇性的抗爭和抒情,本身就是人類存在最為壯麗的詩篇。他們悲劇性的存在是詩中之詩。”
那些早夭的天才,瘋狂的天才,失敗的天才,雖然遠離金碧輝煌的王冠(甚至頭戴滴血的荊冠), 但似乎都可以躋身於王子型詩人的行列。
尼采是讚成歌德的:“做地上的王者——這也是我和一切詩人的事業。”海子也同樣如此,同樣羨慕王者的至尊。他敬佩但丁、莎士比亞、歌德這三位創造了永恒的史詩並且成為詩歌不滅的象征大師:“他們是偉大的峰頂,是我們這些詩歌王子角逐的王座。對,是王座,可望而不可及。”
雖然他不乏雄心:“但丁啊…總有一天,我要像你拋開維吉爾那樣拋開你的陪伴,由我心中的詩神或女神陪伴升上詩歌的天堂,但現在你仍然是王和我的老師。”但更多的時候,他感受到的是與王的隔閡,以及對王權所造成的不平等的疑慮。
相比之下,海子更珍惜那些沒有成為王的王子,一方麵因為他們代表了人類的悲劇命運,但另一方麵——更重要的,還是因為能夠從他們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並且從相似的命運裏獲得慰藉與支撐。在雪萊這些詩歌王子的詩篇中,海子感到分外親切:“他們悲壯而抒情,帶著人性中純潔而又才華的微笑,這微笑的火焰,已經被命運之手熄滅。”他甚至會在一刹那間,覺得雪萊或葉賽寧的某些詩是自己寫的,覺得自己與這些抒情主體的王子們已經融為一體。
海子是癡迷的,但又是清醒的:他深深意識到自己和這些王子型詩人屬於同一種性格、同一個階級,而與古老的王有著難以逾越的距離。況且也沒有多餘的王杖了。
海子啊海子,無形中把自己視為王子中的一員了,視為當時的最後一個王子。
事實也果然如此。和許多還沒有等到謝幕就匆匆退場的王子一樣,這位叫海子的青年詩人也死於非命。1989年3月26日,他留下近二百萬字的詩稿,在山海關臥軌自殺,時年25歲。這是離我們最近的一個短命王子了。一個沒有成為王的王子。更遺憾的是,在此之前,幾乎無人承認他王子的身份。
且看海子是如何評價其他飽含了天才辛酸的王子的:“這些人像是我們的血肉兄弟,甚至就是我的血。”也許,天才是一個集體,是可以在不同時空出現的孿生兄弟——是一種貴族的血統。
海子寫過一篇《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把這位神智混亂的德國詩人奉為在神聖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的神的兒子:“一個半神在河上漫遊,唱歌,漂泊,一個神子在唱歌,像人間的兒童,赤子……”可見王子必須首先是自然的赤子,有一顆永遠的童心。所以王子會死,但不會老;會瘋狂,但不會市儈或謀略;會斷裂,但不會屈膝……還有很多很多出眾的優點和致命的缺陷。
在這篇文章裏海子還把畫家梵高列為與荷爾德林遙相呼應的同一類詩人,梵高在其眼中也是一個額外的王子,一個以血為顏料、以死亡寫詩的異族王子。他還曾在另一首詩裏親切地稱讚梵高為“我的瘦哥哥”。
以《醉舟》而一舉成名的法國詩人韓波,同樣是海子心目中一個悲愴的王子,他特意寫過一首《獻給韓波:詩歌的烈士》,稱韓波為“我的生理之王,我遠嫁他方的姐妹早夭之子,語言的水獸和姑娘們的秘密情郎。”從詩的標題可以看出,海子不僅有王子情結,還有烈士情結。他認為在平庸的生與壯烈的死之間,王子肯定選擇後者。他果然也這麼做了。他授予韓波的勳號也可用來形容自身——至少,帶有自勉的意味。
為何說海子是自殺的詩歌王子?海子繼承著古老的王子們的遺產,而且從這一係列先軀身上映照出自己的思想。他在以詩歌的方式尋親或探親。他欣慰於自己不是一個浪漫主義的孤兒。
除了但丁、莎士比亞、歌德這三位並駕齊驅的王之外,海子還很推崇荷馬,把荷馬的行動力和質樸未鑿比喻為詩歌的黎明。隻是,他並未讓荷馬列席於王座,因為這是一個無法歸納的巨人(接近神的境界),已構成偉大詩歌的宇宙性背景。
在海子死了之後,我還可以繼續他的聯想——代替他呼吸:在那三位父性的王之上,是作為始祖的荷馬, 相當於太上皇了。荷馬是史前的王,同時也可以說是退役的王, 他掌握著最遙遠的皇權。荷馬,無冕之王,眾王之王。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荷馬開創了史詩的傳統,紀念碑的風範、神殿的框架。《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為《神曲》、《浮士德》乃至莎士比亞詩劇的誕生奠定了基礎。
有人說海子按照自己的詩學理解,勾畫了一幅全景式的詩歌家庭譜係,而這譜係的排列也許比詩歌曆史本身更為複雜,或者說更需要洞察力。
我受到了海子的啟發,但並不感到滿足。我覺得這幅海子版詩歌家族譜係又是不完整的,帶有單親家庭或父係氏族的傾向。當然,海子也說過,在那三位掙脫了上帝的亞當型父王之外,也存在著掙脫了亞當的夏娃——正是這浪漫主義的母親,哺育了一批永葆童真的王子型詩人。但在他的論述中,這個夏娃的麵目是模糊的,就像繆斯的麵目也是模糊的。夏娃缺席。或者說,沒有具體的女神。有王和王子,卻沒有王後,沒有王妃和公主。
有必要加以補充。哪怕是以一種不完整來彌補另一種不完整。
假如說荷馬是詩歌的太上皇,皇太後則必屬薩福無疑了。薩福同樣是古希臘的一個巨大的幻象,一個寫詩的海倫。她被柏拉圖稱為九位繆斯之外的第十位繆斯。可惜她流傳下來的乳汁有限,無法提供直接的營養。她最重要的意義在於:使繆斯那女神的形象更為人性化了。她是一個母性的象征。
白朗寧夫人也許隻是一位小小的王妃,但她詠歎愛情的十四行詩多多少少回應著薩福那豎琴的絕唱。溫香軟玉,導致她無法真正地介人詩歌政治之中。更多的時候她僅僅作為書齋的裝飾品而存在。一個詩壇的花瓶。
真正的王後是誰呢?是如下幾位:狄金森、西爾維亞·普拉斯、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她們並不僅僅是王的配偶,她們簡直稱得上是詩歌的女王。這是一座徹底擺脫了寄生性的自足的後宮。即使在王的尊嚴與王子的清高麵前,熱烈如火的她們也毫不遜色。她們贏得了詩歌的女權。
狄金森是十九世紀的修女,她借助神的指點在晦暗的閨房裏完成了自己的煉金術,蜜蜂的刺構成其詩歌的骨頭。
普拉斯呢,她是一個女性的荷爾德林,生活在憂鬱、絕望乃至瘋狂之中,造成了黑夜與白晝的分裂;而且她像一些崇尚烈士之風的詩歌王子一樣孤注一擲,以自殺的形式早退。
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更像是俄羅斯的一對姐妹花。雖然她們擁有色彩相異的花瓣與夢境。有月亮之稱、與作為太陽的普希金相抗衡的阿赫瑪托娃,很早就幸運地登上了王後的寶座,而她的後半生又因世事變幻成為一尊受難的女神,她的光環與淚水都是白銀打製的。至於茨維塔耶娃,則是一團呼嘯的烏雲,以侵略者的姿態占有著審美的天空;這位承擔著聖殿祭司的神職的女巫,自縊於傾頹的後宮……
人類詩歌的四王後喲,體會到了另一半世界的苦難與焦慮,卻又保持著精神上的清潔與尊貴。她們是女王,是女王子——她們的爆發力與耐力不亞於那些強壯的王、衝動的王子。
我該以什麼獻祭這比肩而立的四王後呢?還是以忽略了她們的存在的海子的詩吧。我以這種方式代替海子作出補償。
海子有一首詩叫《四姐妹》,是懷念自己一生中愛過的四個女孩的——可借用過來,形容遠方的這四位女詩人:“荒涼的山岡上站著四姐妹/所有的風隻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海子尤其還強調了:“這糊塗的四姐妹啊/比命運女神還多一個。”
假如說這四位女詩人也是糊塗的,那隻是因為她們不約而同地向詩歌的王挑戰了,由此便展開了悲劇的命運,由此便比所有女性承受了更多的苦難,承受了額外的壓力。她們一點都不知道逃避,反而以血肉之軀迎上去……這勇敢的四王後喲,比命運女神還多一個!比王還多一個!
在海子出具的王子名單裏,沒有被點明的(或者說被省略號概括的),似乎還應有:濟慈、拜倫、萊蒙托夫、波德萊爾、帕斯捷爾納克、曼德爾施塔姆,直至金斯堡, 一位嚎叫的混血兒王子。
詩歌的李爾王,詩歌的埃及豔後,詩歌的哈姆雷特王子,共同構築起舞台一樣的星空。而這張時間的地圖可以一直上溯到荷馬,上溯到薩福。
這就是不可一世的詩歌家族。這就是流浪的詩人們的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