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路遙和《平凡的世界》

一切似乎都發生在不久以前,古城西安的一座簡陋房屋裏,有位麵容憔悴的中年男人在昏暗的天花板下來回踱步,夜不成寐。他被已厚積如塵土的一個早年夢所喚醒、所折磨:這一生如果要寫一本自己感到規模最大的書,或者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四十歲之前。焦灼不安的心仿佛在服從冥冥之中的神旨,他知道上路的時間到了。一片蒼茫寂寥的沙漠隱約浮現於眼前——攜帶著沉凝如天籟的呼喚。世俗生活的嘈雜與紛擾頓時消失了,中年男人簡直一分鍾也不願耽擱,就收拾起塞滿方格稿紙和圓珠筆芯的行囊,脫離鋼筋水泥的城市。“我對沙漠——確切地說,對故鄉毛烏素那裏的大沙漠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或者說特殊的緣分,那是一塊進行人生禪悟的淨土,每當麵臨命運的重大抉擇,尤其是麵臨生活和精神的嚴重危機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走向毛烏素大沙漠……”

這位年屆不惑的男人名叫路遙,促使他投身蠻荒沙漠並且在內心岩漿般洶湧不息的那個夢,成形後被命名為《平凡的世界》(獲茅盾文學獎)。誰也想象不到,平凡的世界居然在荒無人煙的遠天遠地裏拉開序幕,甚至作者本身也不得不服從這命運的安排,因為那裏——僅僅在那裏,還固執地保留著他生命的晨曦。早晨從中午開始,中年男人赤腳行進在茫無涯際的飛沙走石之中,偶爾四肢大展臥於沙丘上凝視高深莫測的蒼穹,對神聖的大自然充滿虔誠的感恩之情。他在夜間一燈如豆的創作手記裏強調道,“盡管我多少次來過這裏接受精神的沐浴,但此行意義非同往常……再一次身臨其境,我的心情仍像過去一樣激動。”那畢竟是他藕斷絲連的誕生之地,他在熟稔如隔世重逢的氛圍中“用大宇宙的角度來觀照生命,觀照人類的曆史和現實”,心無旁鶩——直到混沌未開的作品中某些人物的輪廓漸漸出現在廣闊的地平線上。

我翻開地圖冊,卻查找不到陝西的毛烏素沙漠——它太小了?但在路遙心目中,它足以構成整個世界的模型或沙盤。世界是平凡的,生存在世界上的人們卻是偉大的,那片風沙漫卷的地域已成為路遙靈魂的歸宿,但曠世巨著《平凡的世界》卻伴隨倔強的駝隊走出沙漠,尋找到星辰的位置。現在,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一向寂寞無名的毛烏素了,知道這是路遙的故鄉。

或許每位作家的主觀世界裏,都餘溫尚存地嗬護著類似於路遙的毛烏素這樣的一個地名,構成其精神上的根據地,源源不斷地賦予其靈感與徹悟,同時永遠無償地給那些敏感易碎的心靈提供無微不至的慰藉。而具體作家的性格、文風乃至經曆,都與其靈魂家園的風水景致存在著或明顯或潛在的聯係。

作家的勞動是寶貴而艱難的,總是有某些底蘊深厚的因素默默為勞動著的作家提供了終生援助——譬如信仰、記憶,譬如“故鄉”這個概念,無論它體現為燈塔孤立的邊城、粗糙炙手的荒漠抑或太平洋中的塔希提島(這個地址隻能使人聯想到高更的印象派繪畫),卻永遠作為溫柔之鄉陳列於藝術家情感的邊緣。故鄉的概念本身就是博大的,更何況是孕育了博大的心靈的故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