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麵前的艾青

我大學畢業剛來首都工作不久,住在三裏河一帶,單位卻遠在農展館附近。每天上下班都要橫穿北京,騎自行車單程就要一個小時左右。秋天一過,天氣說變就變了,早晨出門我剛騎了五分鍾就感到凍得不行,卻又懶得回去取手套和圍巾。遇到有紅燈的十字路口停了一下,我趁機把夾克衫的拉鏈直拉到下巴,又把袖口的紐扣係緊。在單位門口鎖上車,我發紅的雙手幾近於麻木了。

我嗬著雙手踱進中國文聯大樓,已經有十來個人在一層等電梯了。我首先看見的是人群裏的一輛輪椅,更確切地說是輪椅上那個穿黑呢短大衣的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在焦急地等電梯的人群裏,他顯得尤為平靜,像一塊礁石,安詳地掃視著周圍的一切,包括對縮著脖子走進玻璃大門的我也看了一眼(事後想起來我覺得自己那時的形象很狼狽),那種目光籠罩著特殊的光澤,我知道那是叫做睿智的東西。一位老人仍然擁有如此明澈的眼神,真不簡單。我低頭想了一會,忽然從記憶中發現了某種似曾相識的東西,幾乎要失口喊出他的名字。

身後走來的陳秘書證實了我精確極了的猜測。她和推輪椅的那位婦女打招呼:“你是推著他來的,高瑛?”我知道高瑛是詩人艾青的妻子,在好多書刊上我見過他倆的合影。

我所在的這幢文聯大樓,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界一大中心,經常有知名人士來往,但我從來未曾預感過會在這個初冬的日子裏,見到了自己最崇敬的中國詩人。我用如此虔誠的語氣來描述,也許會使很多人笑話我的淺薄。對名人我並不是崇拜狂,但在那一瞬間,我頭腦中確實閃耀過無數幅黑白片般遙遠而真切的影像。我看見了一位少年在南方一所中學圖書館裏最初閱讀到艾青早期詩作時的驚喜。

可以說是艾青導致我迷戀上繆斯的。從他印在中學課本上的《黎明的消息》,到我那時反複詠誦的他寫在大堰河上的其它詩篇,在我心目中,如同麵前這位老人的眼神一樣,始終籠罩著一層特殊的光澤。我難以忘懷那些做完數學題後的夜晚,把所能收集到的艾青的詩一首首抄錄在日記本上的情景。透過15歲的窗口,我看見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手推車自北方的道路轔轔駛過,一位詩人高舉火把,向當時也向多少年之後蜂擁而來的人群傳達著詩歌的力量……

啊,艾青,此刻我已說不出其它內容了。這麼些年來,我一如既往地迷戀著詩和許多至善至美的東西,同時肺葉裏也無可避免地沾染上更多世俗的塵埃,已經不再是那位如今看來尚徜徉在童話階段的少年,然而當心目中纖塵不染的偶像預料不到地如此真實出現在自己麵前,我還能說些什麼呢?當一個人的感覺在世俗塵事中逐漸麻木之後,自以為早已淡忘了詩之後,為一種至聖至美且突如其來的力量所怦然喚醒,這個瞬間是多麼好。

麵前的鐵門哐當一聲開啟,由於電梯地板比地麵略高一點,高瑛連推兩下輪椅也沒推進去,我和陳秘書幫忙把它抬了進去,我感到了一種重量。抬起頭來,看見艾青不易察覺地對我們微笑了一下,就像許多年前他以詩歌對我所表示的那樣。電梯夢一樣緩緩上升,詩人和他的輪椅就停留在我身旁,我拎著公文包的手甚至接觸到金屬的冰涼。然而站在溫暖如春的電梯裏,我幾乎遺忘了來之前一路上的寒冷。

陳秘書還在和高瑛聊天,詢問著詩人近來的身體狀況,她甚至還半開玩笑地指了我一下:“這也是我們單位新來的詩人,寫了不少呢。”然而我已忘了臉紅,久久凝視著麵前的艾青。詩人的額頭是那麼寬闊,雖然上麵布滿深刻的年輪。我聯想起某一期《詩刊》發表過艾青頭像的照片,那是一位著名女美術家的銅雕,下麵空白的版麵還登了艾青為之題的一首詩。那期《詩刊》是上高中時閱讀的,而且早已遺失了,但我仍記得它們是登在封二的位置,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詩人在詩篇之外的麵容,使我閱讀作品時朦朧的印象和想象得以證實。麵前這位老人額頭的皺紋,和曾使少年時的我驚歎的詩人頭像上的皺紋同樣深刻,也同樣清晰,雕塑家沒有誇張。經曆了悠悠歲月的精雕細刻,詩人的特點就是這樣。我終於知道大堰河是怎樣從詩人的額頭上流過的。

這兩年因為工作的緣故,我見過不少文化老人,有一點曾使我很感歎。那就是和艾青一樣,他們幾乎都在自己的某一方麵保持著某種不凡的風采,這種凝聚了一生的生命力,這種內在精神進發出來的光芒是許多事物難以比擬的,也是任何東西無法塗改的,何況時間呢。

以上這篇題為《麵前的艾青》的散文,是我大學畢業不久所寫,發表在1990年4月1日《中國青年報》上。那段時間,接到不少位分配在各地的大學同窗的書信和長途電話,他們為在遠方見到我的名字而感到親切,並讚歎於我離開校園仍能保持對心目中偶像的虔敬,將之樹立為精神上的支柱。“這是一種幸運,也是一種力量”,他們說,“你不會覺得生活是蒼白且空虛的,因為你還懂得去尊敬,懂得去愛;你甚至不會把現實等同於現實主義,因為置身現實之中,你也未曾放棄那塊浪漫的花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