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發生在美麗的萊茵河畔的故事使我下意識地想起普希金憂鬱的詩句:愛人啊你別對我歌唱,格魯吉亞的歌曲太淒涼,它使我想起別一種生活,它使我想起遙遠的地方的阿霞是位不平凡的俄羅斯姑娘,她懂得透過現實水麵關注到若即若離的月亮。阿霞的心甚至阿霞本身,就是一輪渴望完滿、但在現實中又不得不接受挫傷的月光。我欣賞阿霞,並不是把她當作一個雲裏霧裏的文學形象來看待的,我幾乎相信:她確實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野性的火焰使她身上每一個缺點都附帶著一個優點,對比之下,優點變得格外顯著。那是一種別具一格的獷悍的美,她的臉使你一見之下不免驚異,接著便永遠忘不了……

2. 嘉爾曼

不知從什麼年代開始,也不知是由於審美意識的趨同、道德觀念的製約抑或其他原因,人類把溫柔視為對女性品質的最高要求,譬如偏愛以月亮、花朵、泉水之類作為其至潔至美的比喻或象征;仿佛為了達成一種互補,理想中的男性則是力量、智慧的化身,洋溢著烈日、岩石抑或火焰的陽剛之氣。這,就是根據形貌、氣韻所劃分的兩性世界的南極與北極。十九世紀中葉,法國小說家梅裏美所塑造的嘉爾曼(舊譯作卡門),則是對傳統女性美的一種叛逆。她潑辣、狡黠、風騷而又凶殘,掙紮於社會底層充滿反抗精神,如同一團被異化了的、自始至終燃燒著的野性的火焰。她的形象並非希臘神話裏頭戴桂冠、冰清玉潔的森林女神所能比擬,頂多近似於手持盾牌、暗藏殺機的雅典娜——那位間接地摧毀過特洛伊的女戰神。

嘉爾曼,這位流落於西班牙南部集鎮的吉卜賽女郎,依靠算命、走私、詐騙為生,最後實質也成為殺人越貨的女土匪。嘉爾曼,體現了那種神秘的街頭文化,她一會兒手拿波浪鼓載歌載舞地出現在集市,一會兒隨意地擺弄著那副用得很舊的紙牌,用一塊磁石、幾枚銅錢作為推測命運的法器。她具有女巫的氣質;在一切虛偽、滑稽的事情麵前,嘉爾曼無所顧慮地縱聲大笑,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達到極端的歡樂,會使一向沉浸於冷靜理智的世界在我們暈眩的視野……在話語空間中變形,仿佛陷身於魔鬼的宮殿、幽靈的古堡而不能自拔。我們不能因之而自以為認識了嘉爾曼的全部,表麵現象永遠是膚淺的。當她臨終前有所預感地拆開衣衫的貼邊,取出裏麵的鉛塊,將之溶化後置於占卜的水缽中,我們才通過她愁容滿麵所吟唱的一支神秘歌謠,通過她麵紗籠罩下肅穆淒清的表情,而審視到月蝕的態度、命運被扭曲的蒙昧的陰影。於是我們就不再忽略嘉爾曼深刻的一麵,那是波希米亞女人的寧靜,那是向毀滅的結局求和的蒼白無力。所以說嘉爾曼摒棄野性是魔鬼與天使的結合體,她靈魂深處時刻發生、進行著一場潛在的戰爭,善與惡的搏鬥、美與醜的衝突使她傷痕累累,隻有束手就縛於死亡才能果敢地中斷內心矛盾的持續。嘉爾曼注定是為悲劇而誕生的。她的毀滅使悲劇成為一種美。

在我粗陋的理解中,嘉爾曼的名字等於是自由的同義語——尤其傾向於心靈的自由。在愛情方麵,她無法像定居於某一座村鎮一樣的屬於某一個男人——尤其當這個男人表現出自私與專製的時候。就像一個嚴謹的社會都無法同化、征服典型吉卜賽式的生存方式,嘉爾曼的心也拒絕接受任何一位男人的控製——甚至這方麵的企圖都可能觸怒她、使之愈加任性。她可以把一顆心寄存在所愛的男人的口袋裏——這時候的嘉爾曼是百般溫柔的。一旦愛情燃燒成一堆灰燼的時候,抑或發現對方的性格也存在陰影的時候,追求完美的嘉爾曼便會近乎冷酷地收回曾經慷慨支付的一切。沒有誰能改變她的決心,她的心是一麵纖塵不染的銅鏡,所有的預言都將在其陰晴圓缺中兌現成事實。

死亡的力量可能比任何一次愛情更為恒久,它幫助嘉爾曼擺脫周圍爭逐著的男人們的身影而維持住靈魂的輕盈。在一場謾罵中,嘉爾曼用切雪茄煙的刀在對方臉上畫了個鮮血淋漓的十字;作為煙廠警衛的唐·育才在押送過程中無法抗拒嘉爾曼的誘惑借故放跑了她,因此被關押起來。他失去了晉升的機會,卻獲得了一次愛情——知恩必報的嘉爾曼像許諾的那樣投入了他的世界……這一切僅僅是開始,更為跌宕起伏的生涯在等待著唐·育才呢,既然他與嘉爾曼相識。

嘉爾曼短促的一生中或直接或間接地毀滅過許多男人,他們中沒有誰能持續她愛情的溫度——而她本身的光和熱無時無刻不需要散發; 她采取遊戲的態度是因為蔑視他們,與他們相比她恐怕更熱愛金錢或世俗的歡樂。從這方麵來說,嘉爾曼又是苛刻、執拗的。我不準備評判這場驚心動魄的愛情的是非曲直,雙方付出的卻不見得比對方更多或更少。我隻能說,這是一種極端的,類似於電閃雷鳴的愛情,是涉及遍地荊棘的困惑與痛楚,是兩塊隕石相撞所追求的粉身碎骨的結局。當愛情發展到極端,就成為無法言論的苦衷,隻能憑助同樣偏激的行動來解決或勾銷這一切。

世俗風塵中的我們,無法理解、認同這玉石俱焚的現象,正如置身屋簷下而無法了解席卷原野的暴風雨強烈的程度。我們太衝動了,而非理性的愛情又顯得過於瘋狂——它使現實的疆界越來越疏遠,到最後隻能把我們當作故事和傳統來看待。嘉爾曼就是這樣一位傳說中的女人,她超越死亡的力量也是絕無僅有的力量。

3.安娜·卡列尼娜:超越悲劇

那支她曾經用來照著閱讀那本充滿憂慮、欺詐、悲哀和罪惡之書的蠟燭,閃出空前未有的光輝,把原來籠罩在黑暗中的一切照個透亮,接著燭光發出輕微的嗶剝聲,昏暗下去,終於永遠熄滅了……

縱然紅塵滾滾的人世間發生過千萬種悲劇,死亡與毀滅,毫無疑問是悲劇的最高形式。尤其是美麗的事物一旦幻滅,瞬間的閃耀因周圍黑暗沉寂的陪襯愈顯輝煌,如同劃破夜空、令人觸目驚心的脫軌的流星;那驚鴻一瞥中積攢著畢生精力並且宣泄了無法承受的隱痛,不僅大大貶斥了習慣勢力的平庸與陳舊,甚至對悲劇本身也是一種艱難的超越。所以說悲劇所蘊含的,是極端的美,而能夠憑借自己的衝動超越悲劇的美,則類似於玉碎宮傾後的複活,換取的是完滿如新的容顏。不知為什麼,想起安娜·卡列尼娜這個名字,我腦海中總浮現出一雙在飛閃的車廂縫隙時隱時現的驚恐的眼睛。她是被誰領到這裏的,領到撒滿沙石和煤炭的枕木之間——是冥冥之中神旨的召喚,抑或是托爾斯泰過於冷酷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