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雙曾經充滿被壓抑的過剩的生機、爆發過至情至愛的雷鳴電閃、最終被苦澀的淚水所日夜沉浸而瀕臨熄滅的眼睛;那是一顆衝破金絲鳥籠、對自由與天空過於奢望反而無枝可棲的羽毛未豐的心靈。愛情的力量是可怕的,尤其體現在安娜這樣一位充滿幻想、不滿於凡俗的美好女性身上,既能創造一切,也能毀滅一切;一旦被封存的愛情酒精般燃燒起來,就排除其他而構成安娜生命不可動搖的法則,她會在類似自焚的狂歡中剖剝去一件件理性的外衣,毅然袒露內心裏那個詩意盎然、超凡脫俗的世界。那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呀,有鳥語花香,也潛伏著尚待發掘的巨大的礦藏,隻需要一根火柴,就能使她全身心體會到天翻地覆的幸福。雖然在平淡的日子裏,安娜幾乎沒有猜測過真正的幸福的滋味,她一直是生活在錯覺中——在遇見風流倜儻的渥倫斯基之前。她是以醒來的姿態,以睫毛覆蓋下癡迷的眼神,像順從命運安排一樣接納著渥倫斯基所投遞的花束,它們比鑰匙更有效地開啟了她長期封閉的心扉。

雖然最初,安娜也曾懷疑渥倫斯基隻不過是生命中偶然閃現的幻象,是隨處可以遇見的無數普通青年中的一個罷了。她努力克製自己不再繼續想他。她在陳舊的生活麵前隱藏並堅持幸福的秘密,披著一件刺不穿的謊言的鎧甲——而她在幸福麵前則是誠實的,對幸福投奔是身不由己的——因為感到有一種不曾體驗過的力量像新鮮血液般推動她,並且幫助她與往日的瑣碎、麻木決裂。

安娜因為渥倫斯基愛情的衰退而痛苦,而尋求發泄,無形的魔鬼蠶食著碩果僅存的柔情蜜意,留下醒目的瞳孔和裂痕。

從這一天開始,安娜就是另一個安娜了,不再恪守沉穩、憂鬱、待人接物親切隨和的貴婦人形象。她從嚴密刻板的服飾和道德規範中脫身而出,像在寒夜裏擁抱一團火一樣義無反顧地獻身於渥倫斯基的愛情烏托邦。然而對於渥倫斯基來說,這種欲望的滿足隻是他所期望的幸福中的滄海一粟。應該說,他們對幸福的理解是有分歧的。

安娜對突如其來的愛情是順從的,表現出女性的軟弱與依賴性,因而幸福的延續越來越被猜忌、擔憂所衝淡——這不妨礙她追求自由方麵的堅決果斷。渥倫斯基恐怕也察覺到,當他們觸及未來這個敏感問題時,真正的安娜就藏起來了,真正的安娜其實就是這麼一個矛盾的人物,她主動地為愛情拋棄了一切——包括家庭、名譽、穩定富足的社會地位,惟恐愛情以有所保留的態度對待她,那比剝奪她的生命和財富還要殘酷。

這一切發展到最後,隻能以安娜之死作為終結。我常常想,這種悲慘的結局究竟是誰造成的?是她自己嗎?不,她自始至終追求的都是幸福,我同樣不忍心以“愛情的犧牲品”來概括安娜的命運,我相信一個人為愛情付出的任何代價都是既昂貴又值得的。

其實,安娜之死並不能代表愛情的終結。安娜選擇自殺的方式表麵上是被迫的,實質上卻是主動的,隻有這樣才能維護住尊嚴和心靈的完整。安娜如願以償了——當渥倫斯基瘋子般衝進如同經曆了浩劫般的車站,凝視著安娜悲慘淒涼的嘴唇和凝然不動而又驚心動魄的眼睛,他確實再次聽見她對他發出過的可怕的警告:“你會後悔的!”渥倫斯基永遠難忘安娜最後一次留給他的冷酷的複仇神氣。這就是持續在死者與生者之間的愛情,如同刈割後的田野上空回蕩的晚鍾,悠遠、冷靜、蒼涼而又無法更改。一場愛情的白日夢,留下的並不完全是虛無,還包括冥冥之中的悔悟、猶如滄桑接替般的愛恨交加。安娜生前的容顏明晰如初,仿佛第一次出現在人海茫茫的月台燈柱下,仿佛第一次出現在渥倫斯基的眼前,她為他選擇了毀滅——就像把生命交還上帝一樣毫無保留地為他付出一切……從此他離那段最幸福的日子越來越遠。

對安娜形象的猜測有無數種。可以說每位讀者心目中都有一個安娜。真正的安娜是什麼模樣誰也不知道——她甚至不等同於托爾斯泰原始的臆想。她僅僅生活在故事裏,為故事而存在。

故事中的安娜正是以這種潛在的魅力使故事煥然生輝的。故事中的安娜正是通過性格與形貌的完美結合,使我們忽略了故事而記住她的。可以說,故事本身就是一副為了供奉安娜的肖像而特意打製的畫框。她是惟一的主人公。雖然安娜服從故事的安排選擇了毀滅,但這種美麗得近乎輝煌的毀滅塑造出最後的安娜,也是永遠的安娜。所以說悲劇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未能達成超越的沒有意義的悲劇,和沒有升華、混同於虛無的毀滅。安娜不死,我心目中的安娜容光煥發。

有一個細節令我難忘。安娜因為愛情的破碎而絕望,準備以死亡作為報複渥倫斯基的方式,她在殘燭的微光中凝視著天花板上堆積的黑暗,“津津有味地想像著他將多麼痛苦、悔恨和追憶對她的愛情,可是已來不及的情景。”她最後一次走到渥倫斯基的房間,舉起紅蠟燭照耀著他熟睡的麵龐,持久地審視著,目光逐漸變得溫柔,最後忍不住熱淚滾滾。“籠罩著她整個心靈的迷霧突然消散了”。這是醒者對睡者的單戀,最終也導致了生者對死者的單戀——隻不過安娜與渥倫斯基在兩次靈魂的對峙中交換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