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小放牛子紀事(1 / 3)

短篇小說 小放牛子紀事

我有個老師叫柏翰決,是著名的書法家、書法理論家,我也喜歡點墨戲,便向他求教,他說:“書法如耕田。”怕我領會不深,特地做了書法歌訣用短信發給我:“斜按轉提如犁耕,合力行耘跡渾成……”“我懂了。”我毫不暖昧地說。

談耕田耘地,那是我的小兒科,我是透熟王世和。母親去世早,我勞動得早,農村養牛耕田耙地我哪樣不會?小時候在暖天放牛、冷天看牛,大忙用牛,樣樣在行,凡是和牛有關的我都能回答個子醜寅卯來,我的童年的喜怒哀樂和牛是分不開的,老牛不是吹的,我小時候人稱小放牛子。我和父親學吹過笛子《小放牛》:

三月裏來桃花紅

杏花白水仙花兒開

又隻見那芍藥牡丹

全已開呀放啊

依得依喲晦

來至在黃草坡前

見一個牧童

頭戴著草帽

身披著蓑衣

手拿著竹笛

口裏吹的全是蓮花落啊

依得依喲晦

我很自豪地想,沒有和牛打過交道,人生不算最完整。

我父親是用牛的老把式,懂得牛,會用牛,會養牛,除了不會吹牛,再翠的牛到他手上就聽話了,是當地有名的牛擺擺(伯伯)。我小時候跟在父親後麵屁顛屁顛的,服侍服侍牛,在生產隊裏混兩工分,也得到許多樂趣,當然也有不少心酸。借此機會,我要和老師講講我的牛事。

童年,沒有想過更高遠的東西,更想不到寫書法如耕耘,隻打算放放牛,看牛屋,長大接父親的班,捧捧牛屁股,耕好田種好地,有糧食吃。

放牛是有趣的,騎在牛背上,風一吹,太陽照,我像個帝王,高高在上,君臨天下,很得意,很愜意。有時帶支父親做的竹笛亂吹吹,就像後來讀到的詩“橫笛牛背無調吹,柳枝佯抽夕陽歸”。牛吃草時我就割些草帶回家給豬吃、羊吃;拾些幹樹枝捆起來撂在牛背上馱回家。夏天天熱,就趕著牛下河,坐在牛背上和牛一起泅水渡河,不用害怕,牛很會踩水,身在水裏頭浮在水上,就像國畫家畫的一幅《裏下河牧童圖》。你如果害怕逮住牛角就行了。萬一從牛背上滑下來,也不要緊,我會遊泳。

牛的眼睛大,看人總是大的,不會狗眼看人低,不會欺負小孩,也不會欺負老人或窮人。你和它時間處長了,它會認識你,它厚道老實善良,你想坐到它的背上去,叫它跪下它就跪下讓你爬上去。

我喜歡牛、佩服牛,對牛也很同情。

父親講過,牛性子直,在天堂看不順眼的東西老發牛脾氣,玉皇大帝很不滿,騙它說,下界吃“甜”草,喝“糖”水……結果是吃“田”裏的草,喝“塘”裏的水。牛不服說真話,被太白金星下凡用棗核釘銷上它的喉嚨,牛就不會講話了。因此牛鄙視天空,眼睛永遠不願意看天,隻是朝前看或朝後望,有時發呆,好像什麼也不想。對於牛來說,天就是水,水就是天,偶爾望遠方,抬頭看見天中水,它喝水時,低頭看見水中天。天好像是水做的,天也是水貨。

牛勇敢,對人很忠誠。在高郵神居山有座墓是牛墓,紀念一頭牛的。

說,從前山腳下有戶人家養了一頭牛,這頭牛脾氣倔強剛烈,無人敢駕馭它,除了聽從主人使喚就是聽主人小孩的話。一天小孩去山上放牛,中午時分小孩打著惚哨,悠哉遊哉,突然山上跑出一隻老虎(高郵至東海這一片在古時候是海灘和原始森林,豺狼虎豹、糜鹿羚羊野生動物很多),小孩一嚇,從牛背上掉下來,牛從鼻子裏粗聲粗氣“眸”地吼了一聲,不亞於虎嘯,把它的小主人護在前後胯的肚皮下方,用兩隻角對準撲過來的老虎,不管老虎從哪個方向攻擊,也不管是采取一撲一掀一剪的絕招,都被這頭猛牛擊退,牛因護著小孩多處受傷,而老虎的肚子也被牛角角傷,拖著尾巴躲到山裏去了。小孩被這驚心動魄、生死搏鬥的場麵嚇得昏死過去了。不知是牛的血還是虎的血,濺了小孩一身。牛用角挑著小孩的腰帶下山回家了。

牛遍體鱗傷、渾身是血站在家門口“眸眸”叫著,像個打了勝仗的牛魔王。

小孩的父親一看驚呆了,大喊一聲說:“你這個畜生,敢把我的兒子角死,看我宰了你!”

小孩的母親一看血跡斑斑昏死過去的小孩呼天搶地:“我的兒啊,你死的好慘啊……”從牛角上抹下小孩緊緊地抱在懷裏,一邊哭著一邊罵牛,還一邊責怪他的當家的:“我說這牛不能要啊,是災星啊,你要逞能啊,說什麼好牛難服侍啊,這下好啦,這倒剝的(罵牛最毒的話)衝我們家啦……”

這一哭不要緊,莊上的人都來了,老人、婦女在一旁抹眼淚,男人們建議把牛給宰了,說留著是禍害,說不定明天又要誰家斷子絕孫。聽了七嘴大八言的話,正在傷心和火頭上的小孩父親立即從家裏拿出大廚刀,莊鄰們七手八腳幫忙,對著牛頸項一頓猛砍,牛轟隆一聲倒下,血流滿地。莊上的人說殺得好,解氣,為小孩報仇。

小孩的媽媽哭著哭著,小孩在母親的懷裏醒了過來,睜眼第一句話就問:“牛呢?”

母親說:“被你父親殺了,乖乖別怕!”

小孩一聽,從母親的懷裏一咕嚕下了地,穿過人群,上去抱住牛頭又是搖又是哭,說著:“牛啊,你不能死啊,你是一頭好牛啊……”

小孩的舉動弄得大人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為小孩的腦子嚇壞掉了。

小孩對他父親說:“你們怎麼把它給殺了呀!是它救了我呀!不是他護著我早就被老虎吃了呀……”小孩說出經過的一幕。

原來如此,父親後悔不迭,但一切都遲了。父親立即叫大家停下手來,不能吃這頭牛的肉,並用針線把牛的喉嚨和傷口縫起來,抬到山腳下埋起來,並做了個墳,豎了一個碑,作為永久的紀念!

那條牛臨死前有沒有哭我不知道,我知道牛是會哭的。

我們西楊莊的牛老了,就會賣給殺牛的。我放過一頭牛,老了,不能拉犁耕地了,生產隊的隊長和社員們開會,決定把它拉到高郵賣給屠宰場,要我父親牽去。

父親牽著它,走了半天快要到高郵時,牛預感到什麼了,就跪在地上不肯走,流著眼淚望著我父親,無論你怎麼罵它、抽打它,它都不肯站起來,拖不動,拉不動,沒辦法。

“不談縷,你狠,咱們回家!”父親歎口氣說。一聽到這話,牛忽地站起來,昂著頭在我父親前頭走,回家了。

“怎麼又把牛牽回來了?”隊長看到我父親說。

“牛在半路上不肯走了。”父親如實相告。

隊長說:“也好,就在家裏殺了,大家也分些肉解解饞。”

那天父親把牛牽出來扣在一棵楊樹下,痢老虎(西楊莊的屠夫)當殺手。聽說要殺牛有牛肉吃,西楊莊的男女老少都來看殺牛,指望最後分點牛肉回家。大家圍著,痢老虎走到牛跟前,牛啪地就跪下了,兩眼淚水連連,我父親把頭扭到旁邊不願看老水牛的淚水。那是我親眼看見牛的哭泣……痢老虎不管這些,把牛牽到鋪了蘆柴席子的地方,猛地一拉牛繩,牛轟地一聲倒地,我不忍心看下去,低下頭……待我抬頭,從淚眼模糊中看到痢老虎的刀已經從牛的喉嚨拔出來……我想起兒歌:抽你的筋,剝你的皮,把你的骨頭做爛泥。我在人堆裏轉來轉去,在人縫裏看到牛皮已經剝下來了,血淋淋的牛就躺在牛皮裏,就像睡在一件皮襖裏……要開膛破肚了,我不敢再看下去,溜回家躲進南澄子河牛常去的篙草棵裏,不想上岸。

父親回家了,帶回一隻九裏香——牛的前小腿和腳,去了毛洗淨偎湯。傍晚父親又到生產隊去了,說幹溝頭、剝老牛人人有份,牛肉各家各戶分些後,剩下的牛頭、牛骨、牛雜碎什麼的統統下了大顫子——吃大鍋飯的大鍋裏煮,全體男勞力就在那裏會餐。

我做了個夢:兩個靈魂在對話——一個說,我要去投胎了,要做一頭老實善良厚道的牛。另一個說,我不,我投胎去做老虎,做獸中之王,沒有哪個畜生敢欺負我,敢用繩子扣住我,我頓頓吃肉,自由自在睡覺曬太陽。大哥我也勸勸你,跟我一起投胎做獸中之王吧!被稱之大哥的靈魂就是翠,不肯放棄自己的原則。另一個靈魂說那好吧,不過受罪的日子等著你呢!冬天凍死你,夏天蚊蟲咬死你,重活累死你,你犯翠、你不幹,牛繩鞭子抽死你,最後還要剝你皮吃你肉!兒歌你沒有聽到過?說完,它們就各自投胎去了。結果可想而知。我不知道怎麼會做這個大頭夢的。

可憐的牛,在我心中是個謎。據說它可以看到人的靈魂,分清是人是鬼。

我的鄰居武大夯的三兒子是小兒麻痹症——瘸子,六七歲時,大人下地幹活,他沒人管,下河洗澡,淹死了,浮在南澄子河水麵上,武大夯的老婆從水裏抱起來一看,瘸子肚子像個鼓,一絲氣都沒有了,他媽媽把瘸兒子朝堆在河邊上的水草上一撂,跪在地上乖乖肉長乖乖肉短地哭泣來。有人說,把我父親喊來看看瞧。

我父親牽著牛趕來,說:“把瘸子擔在牛脊背上,如果牛站著不動,說明還有救,如果牛不肯,說明這份子不得用了。”

父親把淹死了的小兒麻痹症後遺症的瘸子從草上抱起來,趴著朝牛脊背上一擔,牛乖乖地站著不動。

“還有救。”父親說。

有人相信奇跡,有人將信將疑,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等待著。家人倒不是很著急的樣子,因為是個瘸子,小孩又多,老罵瘸子早死一早好。這次淹死了,隻哭了一會兒,就打算要我父親義務當個陰差,用蘆席一卷找個地方埋了。

“等等!”父親說。

他要我牽著牛,他輕拍了牛屁股一下,說讓牛跑。走了幾圈,哎,瘸子嘴裏水被顛得灑灑的,後來大口嘔水,慢慢就活過來了。

武大夯並沒有顯示多少感謝之情。跟這種人沒說頭。

武大夯一米九的個子,當過兵,跨過鴨綠江,據他說,打仗的時候,他把戰友的屍體朝身上一裸裝死,逃過一劫。其實他沒有上過戰場,吹牛Bo退伍之後遇到大災之年,家窮娶不到老婆,要我父親為他做媒。後來說了一個,就是個子矮了點,問他要不要,他說隻要是個母的就行。也可憐。後來他和小矮子生了三個娃,瘸子是其中之一,武大夯並不當事。

不管怎麼說,父親救活一條命。

沒過幾天,西楊莊楊方厚的小孩叫穩子下河洗澡,怎麼洗到菱坡子裏去了,被菱坡子的根絞住了,等大人們撈上來已經沒氣了,父親趕忙牽來牛,牛見到就跑。

“穩子沒救了!”父親說。因為穩子在牛的眼睛裏已經不是人而是鬼魂了。

硬拉著牛鼻子讓它擔,但無濟於事,果真搶救不過來。赤腳醫生趕來了,也無力回天。

父親他老說鬼的故事,好像世上真有鬼似的。

他說,水鬼很可憐,沒日沒夜地泡在冷水裏,無法爬上岸,閻王老五給他一隻籃子,要他摸螺蜘,什麼時候把螺獅摸滿了就可以上岸或投胎重新做人。但籃子底有個大洞,或壓根兒就沒有底子,你說什麼時候才能把螺蜘裝滿呢?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隻好永遠悶在水肚裏,沒有出頭之日。怎麼辦?隻有拖一個人下來做替死鬼,替換他,就可以上岸去投胎。

很幸運,瘸子拖下去一看,是個殘疾人,閻王老五說殘疾人不要。想不到陰間也歧視殘疾人,隻好重新拖,結果看上穩子了,所以穩子就是替代去了。我想,幸虧父親屬於貧雇農,不然說這話做這事就夠“牛鬼蛇神”的條件了。

不過想想有點像,一個月前的傍晚打黑影時,河南麵一個人頭頂一隻鐵鍋要到河北麵來,由於天氣熱,他又會護水(遊泳),就沒有叫擺渡,自己把褲頭子一脫朝鍋裏一放兩手舉著頂在頭上,雙腳踩著水泅渡了。其實我也會,我到河南麵的藕塘裏偷采蓮花、荷葉和青青的蓮蓬,都是把小褲頭子一脫兩手舉起朝頭上一頂,把荷花、蓮蓬高高舉起踩著水,過來過去的,也沒有出現大事。而這個頂鍋過河的人踩水到了河中心突然喊救命,說有水鬼(一說是水猴子)拽住他的腿往下拖,當人們趕來援救時,隻有鍋還浮在河麵上飄著,人沉入河底,撈上來一看,眼睛、耳朵、嘴和鼻子裏全是爛泥。牛牽來輩著頭就跑,不肯擔,可憐人做了水鬼……

我放牛隻戴個海大棚子(蘆柴片子做的鬥笠)防曬,下雨不怕,雨下到上麵立馬就滾掉了,那時候不知道什麼叫感冒,不到萬不得已不去看病,反正發燒咳嗽睡幾天昏昏沉沉聽天由命。幾天一過,又神氣六國地放牛去了,連學都不想上。

我由於父親的原因,受到老師的歧視而賴學(不肯上學)有一段時間了。原先父親要我兩個同學把我抬了去,他們一人抬頭一人抬腳,才走到半路,我乘其不備一收腳再蹬出去,把一個同學的鼻血蹬出來了,他們一放手,我咕嚕嚕一支箭溜到家。父親無奈地說,看來不是念書的料,是一輩子捧牛屁股、扛耙田鉤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