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小放牛子紀事(2 / 3)

父親耕地我澆犁水。春耕和秋種,父親耕田,我拎著小水桶,把水倒給綁在犁轅上的水桶裏,通過水苗子(金屬做的引水管)把水引入犁燁,耕田時泥土不滯勃在犁燁上,牛拉犁省力,用牛的人用得爽。我也高興,不用上學逼悶、受欺負,還不斷有意外驚喜:犁地時,在田裏冬眠將醒或將要冬眠的長魚(黃鱔)被耕出來了,在翻過泥土的溝裏扭動著,不知往哪裏逃,我就把它抓起來放在水桶裏,半天下來,一頓中飯菜就有了。當然,輕易舍不得吃,要拿去賣了換點生活必需品回來。

父親耙地我蹲耙。耕過的田要放水耙平栽秧,用的是水耙,耙齒是木頭做的,水田裏,大人站在耙上嫌重,孩子蹲在上麵正好。如果沒有孩子蹲耙,就用一個眷箕盛著一塊大石頭綁在上麵,但搬上搬下沒有小孩靈便。秋天種麥子前的破墊是早耙,下麵的耙齒是生鐵做的,蹲這種耙很危險,我蹲在耙上要小心,不能打磕睡,屁股要向後麵賴一點,假如牛不聽話,走得一衝一衝的,拉得正快突然一停頓,我就會栽倒在耙前,牛再往前一拉,我就會在耙的鐵齒下送命或受傷,父親和我都十分小心。

我曾掉下來幾次,都是有意識朝後仰;也有幾次重心不穩跌落在鐵耙前,我滾得快,父親也及時拉住牛鼻子控製住牛的蠻勁。水耙危險小些。有次我蹲在水耙上,牛在前邊拉,一腳陷進水田裏的棺材塘裏爬不上來,父親在牛屁股上抽了一耙田鉤,牛讓疼、一驚,猛地向前一個箭步,爆發力大,我就被摔在耙後洗了一把泥水澡。有一次父親去解個手(尿尿),我乘機從耙上站起來,學著父親唱著“來來歌”,左手一拉疆繩,右手高舉耙田鉤:“你是一頭牛,任我打來任我抽,打來來來打——咋吃!”用力過猛,拽著牛鼻子連同牛頭歪向左邊,牛瞪大眼睛看了我一下,頭一甩猛地向前一奔,我立即向前傾,險些再來個四爪朝天。牛繼續向前,突然停住,我向前栽倒,牛又朝前拉去,隨著田裏勞力們一陣驚呼,水耙已經從我的身上耙過去,我從水田的爛泥裏爬起來,真是個泥猴子,七孔流泥。父親跑上來罵了我一聲:“你這個炮子子,不要命了,嚇得我尿都沒有尿幹淨。”惹得鄉親們哈哈大笑。而我想起父親說“吃粗糠,養霸王”的話,我蹲耙、站耙、跌於耙下,耙從身上過,我還活得好好的,我想,我成了“耙王”了。

放牛、幹活,很開心,很美;看牛也是一樁美差。

我的家是泥草房,也不大,兩間帶一坯子,經常灌風漏雨,夏季風雨飄搖,冬天日夜難熬。西楊莊的人都會說一段關乎我家的順口溜,形容我家房子小,說:土基牆、毛篙梁,茅草蓋的房,狂風暴雨一掃光。外麵下大的,屋裏下小的,外麵不下,家裏滴答……也就是我的家極其不寬敞,沒有安全感。好在每到深秋至來年三月,生產隊看牛的任務就落到我們頭上了,牛屋成了我最溫暖的家(“文革”結束後好些人寫文章痛說在牛棚——牛房或牛屋裏的困苦,而我卻是溫暖的回憶)。

西楊莊的牛房是放在生產隊公房最西麵一間房屋裏。最東麵的一間放著稻種、豆種等五穀雜糧種子。孽莽什麼的都用“六六六農藥”拌在缸裏,一防老鼠偷吃,二防人偷吃。中間一間用來看公房、捶草絞繩用。

牛是生產隊的大型農具,保護牛就像保護懷中嬰兒一樣小心翼翼。牛屋裏搭著閣棚,像現在房子的吊頂,鉛絲綁牢,用樹棍子牽拉著,放著生產隊裏的鐵耙水耙長形農具擔著,上麵再攘著厚厚的攘草,再上麵與屋頂之間溜溜老鼠,還可以捉迷藏藏人,每年我不肯到指腹為婚我的嶽丈家拜年就躲七滑六,藏在牛屋的閣棚之上,父親隻好親自代理去了。牛房外牆披上草簾子,牆縫都用黃泥堵上,牛屋的門用幾層厚草簾子掛著,像個澡堂子的門,寒風刮不進去,屋裏的溫度散不出來,比空調好。牛房的內牆是用黃泥糊、膩皮泯子(刮牆的工具)光過的,比較平整。牛屋裏放著兩頭或三頭牛,南麵靠牆擱上一張小床,床上鋪些稻草,上麵放著一張破席子,一床破被,夜裏很暖和。沒有窗戶,牛屋很暗,在床的上方黃泥牆上摳出一個凹洞放上一盞油老鼠,藍墨水瓶子做的,蓋子上打個洞,插一根鐵皮管子,棉花撚成的燈芯穿過來,倒上柴油,火柴一點,牛屋就亮起了昏黃的光。偶爾我還就著油老鼠看看小人書。但就是空氣不好,初進牛屋牛騷味難聞,令人窒息。時間長了就聞不到了,早上走出牛屋滿身的牛尿味。而我仍覺得牛屋像個天堂。

整個冬臘月初春,除了牽牛飲水、回家吃飯,其他時間基本上就在牛屋裏麵看牛。

父親要參加生產隊勞動,起早帶晚,白天我在看牛,有時有小夥伴來改改繃子(做遊戲),唱唱兒歌,講講故事。晚上是父親和我一起看牛,我們最大的任務是及時給牛添料,為牛等屎等尿,就像一個孝子賢孫服侍一個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上人。我們睡覺時特別警醒,牛臥著安靜地吃草或咕嚕一聲,咕味咕味地磨著胃裏哇出的東西反當響動,牛突然站起來,騷動不安、鼻孔裏喘著不一樣的氣,知道牛要屬屎或尿尿了,我們在一刹那翻身下床,端起大大的樹木做的牛尿碗子——像放大一千倍的抽煙的大煙鬥,塞到牛褲檔裏(胯下)或牛屁股下等著,還要注意不要被牛踩到,這畜生力大踩上去不送命屎也會被踩冒出來。如果動作稍慢牛們的尿或屎就會撒到地上。我單獨做很吃力,其實牛尿碗子都是拖的來推了去的,有時大意推翻了,有我半夜忙的。如果地上弄髒了,要用鍬鏟幹淨,再墊上幹幹的酥泥,牛屋的西南角上堆放著酥泥,為了以防萬一。我父親不在牛房時我經常睡著了,大意或端不動牛尿碗子,牛來尿了,拉屎了,處理不及時,牛就睡在牛屎上,滾在牛尿汪裏,第二天一看,牛的毛就刺起來,像瘋子的頭發,蓬亂著,被隊長看到,要扣工分的。墊酥泥還要注意不要鏟到牛腳上。通常在牛屋裏西北角上放堆積的牛糞,第二天再清理出去。

一夜的牛糞和牛尿味和暖烘烘的熱氣裹著我的小小的肉身和小小的呼吸。父親說,不要緊,正好通通七竅。這話不假,我在寒冷裏著了涼鼻子不通,患了鼻炎,在牛屋裏慢慢就通了,就像一塊冰慢慢融化一樣。

看牛還有一大快樂是在睡覺前可以聽父親講故事。

有一個故事至今我還記得:高郵送駕橋有個磨豆腐的人家,門口有棵彎榆樹,是棵剝皮榆,樹皮的鱗片一片片翹著,像個癲子翹皮,一點也不好看,長得也非常慢,據說十年才長一皮,上百年才有小腿這麼粗,平時不指望它成才有大用,扣扣牛羊,掛掛農具什麼的。有一天,一個別寶猴子(識寶貝的高人)走到豆腐坊門口,說要買,磨豆腐的問把多點錢?別寶猴子說你開個價,你說多少就多少。磨豆腐的想:說多少就多少,看來這不中看的癲皮榆樹有大用。就問別寶猴子說,你告訴我有啥用。別寶猴子說,實不相瞞,這是高郵西湖大門的一把鑰匙,西湖底下是一座城市,裏麵全是金銀財寶,扛著它去大門就自動打開了。磨豆腐韻一聽,心想:我為什麼不親自去呢?對別寶猴子說不賣了,樹還小,長長再說。別寶猴子說願買願賣,買賣不成仁義在,就走了。磨豆腐的回家拿個鋸子一氣鋸鋸,用斧頭斬去枝葉婭權,獨自扛了剝皮榆樹段子——西湖大門的鑰匙,直奔高郵西湖。

高郵西湖就是高郵湖,在高郵的西邊,是全國第六大淡水湖,由於地殼運動,海水上浸,三十六湖組成一湖,原來有個鎮叫樊良鎮被埋在湖底,它曾是十三個朝代的國庫(解放後治水清淤時吸水筒吸上來的淤泥有一半是錢,金元寶、銀元寶,連鐵元寶都有,國號大周的張士誠造的錢天佑通寶都有,收藏家們得知紛紛前去哄搶,用手揩,成桶地往家拎。消息得到遲的文物販子冒充公安人員去搶占最後的餡餅。你還不要說,全國第一個私人錢幣博物館就在高郵,大明星秦怡來高郵演出都是倒過來請博物館老板為她簽名留念。據江蘇省《高郵縣誌》記載,高郵還曾出現過“湖市”清嘉慶十五年(1810)四月間,江蘇省高郵縣西門外的臨湖石堤崩塌,河帥派員修築,工役往來堤上,奔運繁忙。傍晚時分,忽見湖上出現一座美麗的城市。城外斷岸,有小橋橫垣,橋畔並列木柵和牛馬,橋上有人持板鍬,迎風疾走。岸旁林木繁茂,有二驢在蔭中悠閑地吃草。似乎有人家在燒煮晚飯……湖底有城,大多人們都相信。

磨豆腐的根.有了該把鑰匙.可就發士財了,省得天天起石草睡半夜磨豆腐,苦死了。他扛著這把鑰匙,來到西湖,咦!很奇怪,走到哪裏,水往兩邊分,像頭發兩邊分,通向西湖大門的路就顯出來了,很快看到一副紅漆大門,門上釘滿了鐵釘子,門口坐著一對石頭獅子,就像目前保存完好的明代高郵州署門口的模樣。當他把榆樹段子朝門上一哉,哎!門吱嘎嘎地慢慢開了,門縫一道金光瀉出門外,裏麵光芒閃閃,像人們想象中的天國,磨豆腐的兩眼放光,迫不及待地把榆樹段子朝石獅子脊梁上一俄,連跨三步進去了。城裏房屋參差錯落,飛簷翹角,古色古香,跟人們見到的“湖市屋樓”景色一樣,街上敲鑼賣糖,各幹各行,像清明上河圖圖景,屋內金碧輝煌,櫃台上算盤撥得啪啦啦響,但裏邊的人對他視而不見,也不講話,金銀財寶滿地都是,磨豆腐的喜不自禁,一會兒口袋就灌滿拿不動了,他想,回家推個車子來裝,走到大門一看,大門關上了,這時候他才醒悟:一高興忘乎所以了,鑰匙還在門外沒有帶進來,門打不開了……我們都替這位磨豆腐的惋惜——父親說橫財不發命窮人。我不知道什麼是命窮人。

在故事中我睡著了,父親離開我都不知道。晚上吃的小魚煮鹹菜,夜裏口渴難忍,找不到水喝,又不敢出門,而且牛屋後麵的小河已經凍得好厚了。怎麼辦?我的吐沫都沒有了,幹得嗓子冒煙了,呼吸都有困難,感到這樣下去會渴死,實在沒有辦法,便在牛尿桶裏捧起牛尿喝下去——就是躁味難聞,喝不難喝,就像我長大喝的那個啤酒的滋味。

父親天亮才來,告訴我牛屋外的故事更精彩。

那天夜裏父親被叫回家去了,說磨豆腐的武大夯快要死了,能不能救他一命。

情況是這樣的,當天晚茶時分,武大夯泡完黃豆正在家裏喝酒,這酒不尋常,是不久前得了一個秘方:說一個叫醉仙桃的中草藥泡酒可以治療氣管炎。他問我父親,父親說聽說過這個方子,不過這東西有毒,一頓隻能喝牛眼大的杯子半杯。可他不信。武大夯用醉仙桃和糧食白泡了二斤藥酒。到了九天裏,天寒地凍,武大夯呼吸不暢,就著一捧炒蠶豆,用點藥酒補補。因為有點饞酒,就一口一杯渴了兩杯。正在此時,痢老虎在南澄子河對河喊過河,武大夯拿起撐船篙子去擺渡,痢老虎過了河一看,武大夯在喝酒,就端起酒杯子喝起來,武大夯陪他又喝了兩杯,不下四兩了——標準夯喝。

痢老虎回家去了,這邊武大夯鬧得不可開交,到半夜來凶,大冬天把自己的衣服脫得光大光,把自己家裏的鍋灶拆的光大光,他的老婆小矮子想來拉住他,他“嚷雙”兩個大腦擂子,小矮子被打趴地上喊救命,半天沒起來。

聽到這麼大的動靜,左右四鄰、兄弟、弟媳婦都來了,看到武大夯這個肉人子,女人們驚豔得不敢看,隻在蒙臉的手縫裏偷看,不好意思上前幫忙。幾個男人弄不住他。他一會兒要上吊,一會兒把自家床上隔棚的竹篙子抽下來說要去擺渡放人過河,他也不知道門在哪裏,朝前衝,轟隆一聲,他應聲倒下,撞牆上去了,把個土基牆撞得黃泥撒撒的,爬起來又向牆上撞過去,還氣急敗壞的埋怨說,你攔住我幹什麼?眾人說,趕快把我父親喊來。

父親從牛屋裏來到武大夯家一看,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怎麼辦?”大家像看到救星一樣七嘴大八言地問道。

“有一秘方,要灌尼姑尿可以解毒。”父親鎮靜地說。

大家一聽傻了眼,半夜三更的哪裏有這東西?就是白天也難找到這麼稀缺的東西,“文化大革命”時期和尚尼姑都沒有了。

“找幾個女人的尿試試,可能效果差些。”父親說。

正好他的兩個弟媳婦在現場,還有西楊莊看熱鬧的婦女,父親叫她們拿個糞桶去尿。她們嘻嘻哈哈地說,平時幹勞動時蠻多,現在急要好像反而縮上去了——沒有了。

男人們說:“幹勞動開緩(偷懶),就像懶牛上場,尿屎直攏,關鍵時刻緊張。”

說笑歸說笑,先救人最重要,都積極地在醞釀尿尿。

他們很相信父親說的話,有次西楊莊的皮匠獨眼龍瞎方根來找父親,說腿好像有點腫,不知什麼原因,父親用手分別在小腿上、腳麵子上按了按,都是深深的兩癟塘,像兩個酒窩,再把瞎方根的臉一看,父親說回家休息休息。老方根走後,父親告訴他兒子,瞎方根命不長了。第二天傳來消息,說老方根天麻花亮對兒子說要吃粥,他兒子趕忙到鍋上去煮粥,把粥煮好端到他床前叫他,叫不醒瞎方根了——己經死了。我問父親怎麼知道瞎方根要死的?他說人的腿腳像樹的根、房子的柱子,樹根壞了、柱子朽了,就撐不住了,倒下了,而且他的臉黑過來了,說明他的魂不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