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3 / 3)

後來再也不用父親發話了,我也經常回老屯了。不僅是在過年的時候,放署假的時候我也往老屯跑,往姥姥家跑。夏天的農村更有意思。在門前的泡子裏“打狗刨”,到高梁地裏打“烏米”,到場園的穀垛裏捉迷藏。有時整個一下響,都和奶奶坐在後院的園田地裏,那裏有許多好吃的,黃的菇族,紫的甜星星,紅的柿子,綠的黃瓜,都比城裏的好吃。黃瓜是要用井水冰過的,又涼又脆。奶奶整天在園田地裏忙,每一棵秧苗都長在她的心上。她是在地裏爬著侍弄它們的。奶奶這一輩子多數時間是在園田地裏渡過的。爸爸接她到城裏住過,那時我家住平房,她真在後院開一片園田地。後來搬到樓上住,她鬧著要回屯住。她說,不回去,我就死了。最後還是依了她。

忙活一年,奶奶絮絮叨叨地給我講古,南朝北國的,還有孔融讓梨了,誰誰苦讀書,頭懸梁錐刺股什麼的。我邊聽邊捉螞炸,捉蛔蛔。奶奶的故事很多,我把蛔蛔籠子也裝得很滿。每次我都是帶著煙蛔籠子回城的,把它掛在我的窗前。天冷了,姻煙不叫了,一個個地死了,我是很傷心的。

再後來,社會發生了很大的變故,我到北大荒當了知識青年,整天和黑土地打交道,也沒必要回老屯,也沒有機會回老屯了。8年後我又回到城裏,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家裏外麵一忙活,又是十多年過去了。真是“十年辛苦在京華,夢裏何時不見家”。老屯的事還常掛念著,卻一次也不曾回去。一直到那一年,毛主席誕辰100周年,我的奶奶也是100歲生日,爸爸領著我們在城裏的幾十口人又回到老屯。那也是一個風雪天,我們站在那片深埋著祖先,深埋著爺爺奶奶屍骨的土地上。父親說:“你們的奶奶是個很勤勞很善良的人,她終生辛勞在這片土地上,她養育了我們這個家族。我們永遠要記住她。”我和兒子為她燒了許多紙,我流淚了,眼淚灑在雪地上。這時我才知道,我和奶奶,我和老屯,我和這片黑土地竟有這麼深的感情。

祭奠奶奶的儀式結束後,母親領我找到了我出生的那座屋子。那是座陳舊低矮的土坯房,老屋的門前有一棵老樹,落盡樹葉的枝幹上掛著雪。母親說,我就出生在屋裏的土炕上,那是春天,門前的樹剛發芽。我生下時很瘦弱,哭的聲音像貓一樣。伯母說,這孩子夠俄能活。奶奶說,放心吧,能活。

和屯子裏越來越多的紅磚房相比,這老屋太舊了,舊得和老屯的新貌很不相稱。我真希望早一天把這老屋拆掉,這老屋對我並不重要,因為我屬於那片黑土地,黑土地是永存的。現在我想著她,念著她,有一天我也會埋在她的懷抱裏。

第二年我去了美國,在著名的國會圖書館,我請工作人員找一找有沒有我的家鄉中國黑龍江省綏化縣的縣誌。不一會真找到了,那是國民年間出版的,籃色的布皮,豎排版的。那上麵自然有對津河鄉賈家屯的記載,隻有幾個字。當時我很激動。我的老屯,並不偉大,至今也還不很富裕,但是在這個世界上是有她的位置的,有她不可替代的位置的。

去年我又去了香港,參加香港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城立47周年文藝晚會,這是香港回歸前的最後一次國慶活動,集中了來自大陸、香港、台灣和世界各地華人藝員。我是和黑龍江的龍江劇院一起去的,白淑賢演出了龍江劇《木蘭傳奇》“還鄉”一場

花木蘭:木蘭我軍旅生涯十二年,迎來這太平盛世萬民安。非所求啊,無所憾,願馳千裏足,送兒還故園。

將士們:花將軍,你可不能功成身退呀!

花木蘭:將士們!榮辱得失身外事,興國安邦赤子情!

接著,士兵持巨幅條幅上。花木蘭揮毫寫下了“榮辱得失身外事,興國安邦赤子情”這幾個大字。

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由家鄉的“二人圍”發展成的龍江劇在香港受到如此歡迎,令我大喜過望。使晚會達到高潮的是巫啟賢演唱的《大中國》―

我們都有一個家/名字叫中國/兄弟姐妹都很多/景色也不錯……

我們的大中國遊大的一個家/永遠永遠/我要伴隨她……

中國,祝福你/永遠在我心裏……

巫啟賢唱得深情豪放,全場華人有節奏地鼓掌,許多人邊唱邊流下熱淚。巫啟賢是近年一直活躍在香港和東南亞的歌手,同時還是一位才華橫溢的音樂製作人。他出生在香港、台灣,還是東南亞,我說不清楚。但是他是中國人,他的根在中國,這才是他把這首歌唱得如此感人至深的原因吧!

聽巫啟賢的《大中國》,看到紅堪體育場的這個場麵,我也流淚了。

我想到回家和想家的那些日子。

(199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