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趣的是除夕夜,晚飯後首先進行隆重的接神儀式,目的是把我們的祖先接回家過年。說是接實際是掛,就是把一張畫著祖先像的畫掛起來(爺爺是絕對不讓說掛,而隻能說請的)。那活總是爺爺親自幹,事先是要洗臉洗手的。那畫像最上麵是兩個老人並排坐著,下麵是一排排祖先的名字,其形狀有點像球賽的程序表。老祖請出來之後,要擺上禮品,點著臘燭和香,這活兒,也是爺爺親自動手的。我們遠遠地注視著跳動的燭光,聞著淡淡的煙香,感到既敬畏又興奮。半夜11點開始發紙,全家人集合到院子裏,給先祖,給死去的親人燒紙。那是很粗糙的黃紙,事先是用圓形的木戳蓋過的,打一下就是一個錢,那活是我們這幫孫子幹的,爺爺一再指示,一定要蓋得很密,那樣老祖宗才能收到很多的錢,錢多了他們的日了過好了,才能保佑我們安康。在燒紙的時候,大人都跪在地上念念有辭,而我們舉著小燈籠站在旁邊笑。接著開始放鞭炮,男孩子女孩子都變得異乎尋常的勇敢,他們從大人手裏搶過“二踢腳”“悶雷子”,還有一百響、一千響的鞭,放個沒完沒了。這時所有人家的大人都站在旁邊樂,不管是窮是富。這是寧靜的冷清的消沉的小屯子,一年中最熱鬧最光明最充滿生機的時刻。
在全屯子裏最後的一聲鞭炮響過之後,我們才戀戀不舍地回到家裏。開始吃年夜餃子了,全家人團團圍坐。第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是先給老祖的。接著才是我們的,那餃子是有內容的,有的包著硬幣,誰吃了這一年就能發財;有的包著蘋果,誰吃了這一年就能平平安安的……為了吃到更多祝願,我們常撐疼了肚皮。這之後是給老祖宗拜年,給長輩拜年。先從長輩開始,爺爺奶奶先給老祖宗磕頭;然後是伯父伯母這一輩給祖宗磕頭,給爺爺奶奶磕頭;最後才是我們這一輩給老祖宗、給爺爺奶奶、給伯父伯母磕頭。 自己家拜完之後,我們還要到全屯本家長輩家裏去拜年,打著小燈籠挨家走,見了長輩先說“過年好”,然後就跪地磕頭。頭是不能白磕的,長輩總是要給壓歲錢的。天亮時分我們收獲甚豐地跑回來,搶著吃凍梨、吃冰糖葫蘆,誰也不肯睡去。
正月裏還有許多程序性的活動,比如初二要送神,不知為什麼隻讓神住兩天就把他們送走了。“請神容易送神難”,其實也不算太難,隻是送得遠一些,一直送到祖先墳地。那墳地很荒涼,連棵像樣的樹都沒有。墳是不高的土堆,墓碑是爛得看不清字跡的木板。正月十四十五,還要到祖墳送燈的,那燈是用豆麵作的,裏麵裝上燈油,能亮好一會兒的。平日裏祖墳很冷清,讓人害怕,可那一天一點不怕。回到家裏看到牆上掛的老祖宗總是瞅著我們,心裏有些害怕。後來在文革中掃四舊時,那張畫讓膽小的叔伯哥哥燒了。那時屯子也鬧得很凶,姓賈的挨鬥的很多。爺爺跑到我們家躲了一陣,爸爸也出事了。爺爺又回到了老屯,不久就死了。當時爸爸被關牛棚,我們都下鄉,隻有哥哥為他送終。爺爺說:“你不該,不該把老祖宗燒了!”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就閉眼了。老屯的葬禮一般是很隆重的,可爺爺被草草地埋在那片荒涼的墳土裏。
還沒過完正月,我就讓姥姥家接走了。姥姥家在十裏外的另一個小屯,叫孔紙坊屯,雖不如賈家屯顯赫,但也十分有趣。最有趣的是和老舅到河套打魚,那河叫泥河,曲曲彎彎的在屯後流過。夏天河邊長滿柳條,柳條尖上落了許多蜻蜓。河邊還常開一些花,金紅色的叫野百合,那黃色的叫黃花菜,是能吃的。到了冬天,這一切都被大雪遮蓋了。老舅領我在冰麵上用冰vq子穿一個很大的坑,大概有一米多深,然後我們爬到上麵用冰子的後座使勁砸坑底的冰麵。“乒”的一聲響,冰麵破了,忽地一下,河底的水湧上來,那水是黑的,和水一起湧上來的還有魚。我和老舅拿起操羅子,使勁在水裏攪,然後往上麵一甩,那魚便落在雪地上,開始那魚直蹦,後來就消停了。有卿魚,有狗魚,最多的是泥鰍魚。那魚一般是要賣的,解決姥姥家一年的油鹽錢。舅舅說,大外甥來了,咱們自己吃。是用醬燉的,很鹹,屯子的菜都很鹹,就著小米飯吃,挺香。
我們把魚裝進麵袋子,背起就走,邊走邊唱。腳下的雪嘎吱嘎吱地響,好像在伴奏。老舅吹拉彈唱什麼都行,最拿手的是唱“二人轉”。那屯子“二人轉’,很盛,剛一貓冬,一到點燈時分,姥姥家的南北大炕就坐滿了人,到炕中間的地方就算舞台了。有時老舅他們唱,有時從外屯子請人來唱。有時一男一女唱,有時兩個男的唱,其中一個要裝扮女的,扭扭妮妮,哼哼呀呀的。凡是我在場,老舅都要說:“大外甥城裏來的,你們收著點。”大家都笑了。地下的人邊唱邊說:“少唱葷的,多唱素的,要唱讓城裏人坐得住的。”接著便唱起來,多是愛情故事,經典的民間的都有,越到關健時刻,唱得越纏綿,在場的人都笑得前仰後合,當時也許我還不大,聽不大懂,隻是跟著人傻笑。無論怎麼說,在我少年的記憶中,那都是些開心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