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第五章

修複

地址四:中山北二路99弄57號樓1301室。

深夜,風在窗外列隊跑過,喊著尖銳口號,一支既莽且盲的龐大軍隊。天空一半是濃重鉛灰,平素在陽台清晰可眺的環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廈和東方明珠全被吞嗜,另半壁天卻是奇譎灰紅,像沙塵暴來臨前或失火後。

樓下一輛停著的紅色跑車傳出高分貝音響,仿佛是要配合這支軍隊的行進。電腦顯示23點40分,收F的郵件,她碰上一場突然的生活變故。

複郵。

……有些東西確像被流水衝走,再不會回來了。這是不可逆轉的,他自己可能也無奈於這個不可逆轉。既發生,不必追問事情在哪個節點上有了變化,也許沒有明確的節點,就像櫥子或其他家具在半夜突然嘎吱一聲,是內部的某處纖維斷裂,是受力太久終於有了這麼一聲。

沒有這個“她”,可能會有另個“她”。事已至此,一切回溯與討伐都無用,要留住被水衝走的物質是徒勞的。別再回想你們胼手抵足,夜半促膝的好時光,如果一生全是好時光,好時光也就失掉了“好”的意義。不必讓回憶的好加劇現實的壞。留著這處美好過的遺跡,算一處記憶中的憑吊景觀。

你的痛苦,不一定全出自你對他的愛。之前有次聊天,你說過和他像是親人間的慣性。現在這慣性被打斷,你不適,而且你覺得“自我”遭到了否定,對你這樣一個驕傲的人來說,這也許是首要的痛苦——“你”的本質其實依然故我,不增不減。他的否定對象也不一定是你,是令人疲累的歲月與婚姻本身。

許多東西注定要被時間整容——和廣告上的圖前後反過來就是。人還是那個人,是被愛情“整容”前的那個人,現在,愛情消失,“本我”複原,這“本我”是他,也是生活。就要過年了,祝你喜悅平靜也許很難,但至少不要憤怒。都會過去的,你還記得之前經曆過的痛不欲生的有些事嗎,當時以為熬不過來的,萬能的時間讓它們一一彌合,甚至不留疤痕。現在要做的就是:不要沉溺其中,盡量給時間留出時間,隨便做些什麼都行,電影、咖啡(我最近買到種很好的卡布其諾咖啡,近日遞你)、麵膜、菜譜……它們被製造出來就是用其穩固性頂替那些短暫性事物。或者,呆著別動,繼續生活中你的那部分,屬於“你們“的部分讓其擱置,等時間來處理災後的一切……

小馬路上的江湖

地址五:楊浦區,長嶺路。

周六,人行道上圍了圈人。賣大閘蟹海報旁,有個男人嚷嚷著,我起先以為耍猴,瞟了眼,不是。他敞著襯衫,腦門全是汗,大聲吼著,讓人群中有這疼那痛的站出來!

人吃五穀雜糧,誰沒個這疾那疼?有個老頭幾分忸捏地報了名,說腰疼。男人斬釘截鐵地說,坐骨神經壓迫!

他讓老頭彎腰,雙手撐膝,褪點褲子,掀起衣服,在他背上一頓拍打,爾後站在幾步開外,運氣頓足,邊問老頭姓啥,“姓劉”,“老劉!你今天碰上我算運氣!我要把你治好了別給我錢,聽好了,一分錢不準給!你給我寫封表揚信!我隻要表揚信聽清沒有……”,他邊運氣邊咆哮著問老劉,太陽底下視金錢如糞土。

幾番運氣頓足後,他過去掀老劉衣服給大夥看,老劉背上紅紅一片,他喝道,“好了!”,老劉直起腰,他問老劉腰疼不疼,老劉好像有些被震迷糊了,搖了下頭,他可能腰在哪塊都鬧不清了。

男人開始宣傳他的祖傳膏藥,強調今天免費,給錢不答應!他要考驗大夥誠心,要信他膏藥的舉手。手臂舉起若幹,他給那些手臂限量發名片,說待會憑名片免費贈膏藥,這讓那些沒舉手的人後悔不已。

陡然,他大聲喝到,“我知道有幾個不誠心的!我會讓他好看!敢耍我!”他鼓突眼珠,拿著名片的人不由有些膽戰心驚,生怕自己會被當作叛徒揪出。

他就地劈了塊磚,繼續喝到,“不誠心的,我讓他好瞧!你現在從這走,我在你背後隻需點上一點你的穴,包管你回家動彈不得!你信不信!”他擼起袖子,殺氣騰騰,眼光掃了圈人群。圍觀中得了名片的人像被施了咒,誰也不敢離開半步,怕被他背後點穴,回家意外中風。我扯了下媽,提醒她走,她不肯挪動半步,一臉虔誠加惶恐。

他接著考驗大夥忠誠,要信他的買瓶飲料給他喝,這麼熱的天難道不應該嗎?他甩了把汗。被點到的人趕緊掏錢,找零都不用了,一個勁往他手上塞,他嗬嗬笑聲,“我真買了!不後悔?”“瞧你說的,不後悔!”,他把錢一把塞回對方手中,考驗通過。

如是三番,他考驗了幾人,錢原樣給回對方。再是集體考驗,每人收十塊,仍舊塞回,再是二十塊,仍舊集體發回。這收與塞的過程他的表情抑揚頓挫,有滿意的鼓勵,也有虎視眈眈的警告,幾圈下來,把人弄得緊張又煩躁。

眾人都巴望早點領到免費膏藥,但也明白——這膏藥是不好拿了,究竟怎麼不好拿,他們還沒看懂,隻是,像施了定身法,不敢冒然退場。

接下又是一輪“考驗”,這回是五十塊,和之前的五元,十元,二十元一個節奏慣性,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氣勢越來越猛,像戲劇演員情緒進入高潮。

這過程也真夠煩的,雖說是周六,也不能全砸進一張狗皮膏藥裏吧!大夥催他快些,紛紛表示誠心,我媽也在包裏掏錢。這回,五十塊錢沒回到諸位手中——這是當然的。

一人發了三貼黑乎乎膏藥,稀裏糊塗散去。有個有心髒病的老頭問,“我的錢呢?”,他答非所問,“這膏藥也可以貼心口窩,治心髒!哪痛貼哪,膏到病除!”他讓老頭轉身,走!回家貼膏藥去!

老頭兒迷糊著轉身去了,我媽背上也貼著劑黑油油的膏藥走了。

那男人,好似掌握沈叢文小說中的放盅本領(當然據說“放盅”在苗家傳女不傳男),他又像個成精的“老戲骨”,掌控著劇情,拿捏提放,張馳有術,把一群人最終弄得迷迷登登。

他在江湖這舞台演過多少回,才有今日之功?

城管來,男人陪笑,麻利收拾東西,套上工整藍西裝。街對過,賣強力膠的女人喊著,“毛主席就算再偉大,也沒用過手機大哥大,XX膠水靈不靈,用過一次就知道!……”。

當時的月亮

地址六:上海大學旁咖啡館。

采訪香港詞人林夕。在大廳等,咖啡喝到一半,一個戴帽男人走過,走過去才意識到他就是林夕。

聽了太多他填詞的歌,王菲的《當時的月亮》《寒武記》《流年》《紅豆》《美錯》《笑忘書》,陳奕迅《十年》《K歌之王》《富士山下》 《明年今日》,梅豔芳《似是故人來》……還有張國榮的許多歌——林夕說他自張國榮跳樓後不再聽他的歌,今年,他說希望能克服這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