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河 下
陳蔚文
“你抓一捧!”,他呶下嘴,我張開小手,張到最大,還隻握住一小捧蓮蓬。一角錢一捧,賣給成人也是一角一捧,可他們的手何止大我一倍?我的小手托著孤零零兩隻蓮蓬,像要放生。
蓮蓬雅逸,幹成鐵灰色後,便成入定的僧。一入夏,小街常有鄉人來賣,同賣的還有藕和蓮花,鄉人像把一個池塘都擔來了。
植物與人似有宿緣。生在夏日的我,最愛的花始終是蓮,綽約,素潔,也像明心見性的觀音:入得華堂,呆得陋巷。夏日嘈雜小街因為街邊的蓮,一條街都變得清新可喜。
小街挨著“河下”,河下是民間叫法,指一條江及周邊一帶。外公外婆的家就在街中段,有天井的老宅院,住了十幾戶人家。小時,媽每周帶我們去一次,小舅去街口對過小店買拌粉給我們吃,用搪瓷茶缸裝回,鮮辣得讓人心魂脫竅。小舅手巧,夏天傍晚,他用墨魚骨雕小船,船分幾層,有船弦桅杆。他沒學過繪畫,下筆卻逼真,他畫的菩薩與諸仙,張掛起來法相莊嚴。
外公家在二樓,逼仄房子住了滿登登一家子!裏屋有寬的木窗台,我常坐在窗台上,看腳下人家的灰瓦屋頂,瓦片上有幹橘皮、零碎垃圾,屋脊上擱著幾盆花,鳳仙之類,有些植物隻是徒長葉子,從未開過花。
雨天,雨水從天井降落,流得院內皆是。挨著天井的人家是開診所的一位瘦小老太,黑底白字的診所牌子“陳淑華診所”在院門外高懸。她屋內全白,白牆,白床單,她住在這間診室裏,除了病人,從未有親朋來訪。她性情有些怪,幾乎不同街鄰說話,我不喜歡她,卻同情她的孤獨,她的屋子像終年積雪。
其他人家都是亂哄哄一家子,她對門姓高的人家就是。女主人也就五十左右吧,在我眼裏她是很老了,腰如水桶麵如盆,需仰視才見的高壯。她每日晨必提一隻紅馬桶穿院而過(收大糞的車此時候在院外),馬桶實沉,她人也是,她的過於魁壯叫我害怕,好像她本是男人,不,簡直是頭大尾短,丈多高的山魁,假扮了女人來蒙弊。她兒子結婚,她操持了十幾桌酒在天井擺開,她兒子也高壯,討的媳婦也高壯,她家幾個人走出來,院子頓時就滿了。
在院裏某間房,一個性情野莽的十二三歲少女和同伴宣講一些和身體的隱秘有關的話,她神情老練地充當另些小同伴的導師,我模糊聽過她的宣講,雖不解其意,但能感覺那是種被大人們斥之為“下流”的內容。這個少女,記不得她是誰家女孩了,她身上有種天生的騷動和野性。
歲月久遠得隻餘下院子裏的嘈切,樓上樓下,左鄰右坊,口角相聞,油煙互串,各家秘密兜兜轉轉最後成了全院子的心照不宣。
大清早,街口飲食店油鍋裏就哧拉拉地響著滾油聲,鼓囊囊的油條和油餅陸續撈出,碼在篦子裏瀝油。一旁大蒸屜冒著浩蕩熱氣,以一個小孩子的眼光看來,那裏頭的饅頭包子簡直取之不盡,吃之不竭!
半部街修路,有次挖出了一盒亮閃閃物件——不是財寶,是隻針盒,內有剪子鑷子之類,想像力豐富點的作家也許可寫成驚悚片或諜戰片之類。那隻針盒曾讓我生出潮濕的聯想好陣子,是不是因為住在江的近旁,讓人易漫漶潮氣?江屬性陰。
修路鋪瀝青,用磚圈了塊地,用來熬拌瀝青。路修完後,那裏頭來了個瘋子安家——這是讓我心內最難受的一種人,至今。他們不能保護自己,一丁點都不能,他們是人,可除了軀幹,其他都剝脫了:尊嚴、歡樂、情感、必要的衣食。他蹲在那,衣衫襤褸,被人當笑柄,他們逗他,我真恨他們,這世上為何總有些人那麼不善良,以虐為樂!我恐懼地不敢望他,那男人,他怎麼就瘋了?他沒有家,可他也有辛苦生養他的母親,她若看到他這樣,心會碎掉的!一個那麼長且大的男人像嬰孩般無助,傻愣愣,對施加他身上的殘酷命運沒一點還手之力。天寒了,落雪了,饑了渴了怎麼辦?瀝青難聞得讓人作嘔,他蜷在裏頭做什麼呢?他是不是以為圍起來的那圈磚能把可怕世界隔開,我絕望地不知怎麼辦。至今,我怕瀝青味,那種刺鼻、荒蠻而不容分說的氣味一把將我攥回童年那條街,逼迫我窺見最不願窺見的人世另一麵。
夏天,街邊擺了一溜竹床和竹床板,睜眼能見頭頂的電線杆和變壓器,還有星空——因為是那年代夜晚的日常事物,並不引起人們格外的情意。大夥嗶嗶剝剝地搖扇子,黏熱空氣被搖出一絲縫轉瞬又合擾,有人熱得罵娘,有人粗聲說笑,後來一切靜下來,睡去。睡沉時,老天常會捉弄一下,忽降大雨,街上頓時亂了套,扛起床板迷糊著往家衝,一條街人仰馬翻。
街上還發生過一起凶殺案。街中段一戶人家的女兒,和一個男人戀愛,遭父母堅決反對,說了許多難聽話。男的氣辱下,某夜裏揣刀把女家人的父母和哥哥殺了。時值夏天,多數人家不閉門睡,好透風涼,這使破門殺人一點都沒有如今的難度,隻需足夠的恨即可。
這件事沸揚了好陣子,有說,哪有這樣暴烈的男人!也有怪女子擇人不當,害了一家子。男子斃了,三條人命搭上他四條,一場未遂情愛搭上了四條命!不,應是五條,那愛情的女主角,這輩子應當也不會再幸福,至親的人死於非命,她活在五條命的廢墟上,也等同死了。
後來的信樂團有首很火的歌《死了都要愛》,高亢,聲嘶力竭,歌詞很像那個炎夏淩晨愛情慘案的寫照,“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感情多深隻有這樣 才足夠表白……死了都要愛/發會雪白 土會掩埋/思念不腐壞/到絕路都要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