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時一陣酸楚湧來,聶華苓感歎雷震對這一天記得太清楚了,可雷震又怎能忘記呢?第二天他就被捕了……安格爾見到雷震格外激動:“我一直想見到你。我很佩服你。華苓對我講了你的許多事,你是一個很勇敢的人物。”雷震隻笑了笑。聶華苓問先生在牢裏情況,雷震告訴她:“牢裏有人發瘋呀。我沒有發瘋,因為我寫回憶錄。我寫了四百萬字,在出獄前被保防官帶了十幾個人搶走了,還有信件和詩稿。國民黨這種目無法紀的作風不改,要喪盡民心的。”……時間很快過去,雷震越講越興奮,毫無顧忌;十年鐵窗,癡心未改。
聶華苓也有許多話想對先生說,無奈與安格爾趕飛機的時間不多了,隻好起身告辭。這時安格爾突然說:“雷先生,你是我這輩子見到的最偉大的人物之一,我很感激你給我這個機會來看你。我想問一個問題,假如你再有機會,你是不是還要做你十四年以前所做的事情?”雷震大笑,說:“不可能了!不可能了!”這大概出乎這位美國詩人的意料,他對中國人的事情了解得實在太少了。雷震夫婦將聶華苓、安格爾一直送到巷口,一聲聲再見,一聲聲珍重。“……我知道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我和安格爾走了一段路,回頭看看,兩位老人仍然站在那兒——站在正午的陽光中”,這是聶華苓對雷震最後的記憶,此時她的心一直在流淚:
這次我去看雷先生,走的是舊時路,看的是舊時人,卻不是舊時的心情。五十年代,我是雷家常客。雷先生有時在他家開《自由中國》編輯委員會。胡適、殷海光、毛子水、戴杜衡……一些最好的中國頭腦曾在那兒論文議事。我是編輯委員會中最年輕的一員,也是惟一的女性。我對現實政治一向低能。但是,我從他們那兒悟到作為中國知識分子的風骨。政治風雲變化無常;人的風骨可是一輩子的事。雷先生雷夫人也常在木柵家中宴請為《自由中國》寫稿的作家們。台灣文壇許多朋友就曾在雷家酒酣耳熱,歡笑滿庭。十四年後,我再到雷家時,寂寞蕭條,人情冷漠。雷先生呢?他已坐了十年牢。再見時,他依舊意氣軒昂,依舊赤子之心,依舊憂國憂民,依舊堅持他對民主的理想。我們見麵都很激動,他一股勁兒找眼鏡,我竭力忍住眼淚……
又是一個十四年。1988年,聶華苓與安格爾再次來到台灣。
她沒有忘記雷先生,也無法忘記。這時,雷震已安息在南港“自由墓園”中,與他永遠作伴的是同窗羅鴻詔、至友殷海光,還有他最心疼的愛子。這次,聶華苓與一些朋友是帶著鮮花浩浩蕩蕩地去看雷震先生,當車子沿著彎曲的山路緩緩向上時,紛紛細雨,蒙蒙山霧,聶華苓一下子竟似幻似真,“……我又走向雷家,我又去開《自由中國》編輯會議,我又可聽到雷先生和殷海光激烈辯論,我又看到多年寄居雷家的羅鴻詔先生捧著茶在一旁嗬嗬笑,我又可和坐在輪椅裏殘廢的德成(雷震的兒子,作者注)聊天。他們全在自由‘家’園,一點兒也不錯,他們的‘家’就在那高高的山坡上。”在雷震與兒子德成之間有一塊空地,是預留給與雷震患難了大半個世紀的妻子宋英女士的。在下麵的一塊小園地,躺著雷震心愛的小狗。聶華苓向先生行禮時,熱淚涔涔,她覺得雷先生並沒有死,而是站在那高高的山嶺上,一隻手向島上一揮,鏗鏘有力地對聶華苓說:你看,我當年拚命鼓吹的意見是對的吧!台灣不正是朝著那個方向走嗎?我冤枉坐了十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