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們在一起校對稿子的情形。每篇稿子都是經過雷震、黃中和我三人先在社中仔細一校再校;在出刊前幾天,我們三個人又一同去印刷廠作最後一次校對。首先我們要仔細校對錯字,一字之誤,就可惹出大禍。……十年之中,我們換了七個印刷廠,就因為特務找麻煩,老板怕坐牢。除了校對錯字外,我們還得絞盡腦汁修改可能出問題的文字,在國民黨的特務審查之前,我們自己已經嚴格地審查過了。一字一句,我們三個人常常討論很久才決定。每次出刊前,我們就那樣子在一起工作兩整天。常常在我們低頭默默校對的時候,雷震會自顧自笑了起來,樂得像個孩子,把文章中一句俏皮的諷刺話指點給我們看;或是向我們講他如何愚弄跟蹤的特務的趣事,一麵講一麵笑,好像小孩子講捉迷藏一樣。每次校對完畢,天已經黑了,我們三人就擠上公共汽車,一道去沅陵街的新陶芳吃鹽局雞;吃完雷震就跳上公共汽車回木柵。他擠在人堆裏向我們招招手,車子開走了,我還可從車窗裏看到他孤立的高大身影。
1962年至1964年,聶華苓應台灣大學中文係主任台靜農之邀,在現代文學寫作班教授小說創作;徐複觀也邀請她去東海大學講授創作。之後,應邀為美國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從此定居在美國……1971年,聶華苓與美國詩人安格爾(Paul Engle)結婚,這是她的第二次婚姻。聶華苓於1964年離開台灣,在美國曾收到雷震從獄中給她的一封信。在這封信中,雷震對聶華苓的母親在前年去世表達了自己的沉痛心情,並對聶華苓能夠赴美深造感到欣慰,這封信聶華苓一直珍藏著。1971年1月9日,出獄後的雷震第二次給聶華苓寫信,以言謝她透過台灣《聯合報》送來的四千元台幣。雷震說“承賜四千元,感激之至,對我一家生活幫助很大。我下獄十年,收入全無,一切全賴在美子女養活。我未坐牢時有國大薪津等等,一個月約有八千至一萬元收入。後國大加薪,收入每月有一萬四千元。
故十年坐牢,我個人損失約達兩百萬元,即五萬美金。……可見從事民主運動之不易,無怪一般人趨避也。” 1971年,聶華苓與安格爾結婚,雷震夫婦特意托人為他們帶去一隻鼎,作為賀禮,“鼎者重也,盛也”。1974年春天,聶華苓夫婦決定返台專程看望出獄後的雷震。當抵達台北後,聶華苓立刻就想去雷震家,卻被朋友們攔住了。聶華苓回憶說:“我認識的人,反應不同。有的人不置可否——沉默是金;有的人說,雷震出獄之後也很不錯嘛,現在也不必去擾他了,也不必為他招麻煩了;有的人說,他們非常了解我要看雷震的心情,我當然應當去,但不要聲張,也不必馬上去,最好在我們走的那天去,看了雷震就上飛機!為什麼呢?因為……朋友笑笑,很抱歉的樣子,‘因為怕人攻擊,要是什麼黨棍作家給你在報上打一棍子,再有人一起哄,你和保羅兄在這幾天就不好受了。你最好是悄悄地來,悄悄地走’。” 聶華苓決定在離開台北的那一天前去看望雷震。
雷震這時已知道聶華苓夫婦要來,有人打電話通知了他。聶華苓夫婦在台北停留了五天。在最後一天如何去雷震家,卻頗費一番周折。雷震這時家住台北郊區,妹夫的朋友本來想開車直接送過去。可轉念一想,雷震家對門的房子裏住著十幾個特務,時刻監視著雷震的一舉一動。如果開車過去,車牌號碼必被抄下無疑。後來這位朋友先將聶華苓夫婦送到景美,剩下三分之一的路程時,讓他們再轉乘出租車前往木柵雷震的家。安格爾對此大惑不解,一再追問:為什麼?為什麼?聶華苓與他說不清,對他說:“很複雜的,到了台灣,你跟我走就是了。”整整十四年之後,聶華苓終於見到了這位《自由中國》社的“老板”,當他們下車走進大門時,雷震夫婦迎了出來。聶華苓緊緊握著老人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雷震不停地問:“眼鏡呢?眼鏡呢?我的眼鏡呢?我眼睛不行了!”戴上眼鏡,雷震仔細端詳著聶華苓,說“還是老樣子。十四年不見了!最後那天見到你是1960年9月3號,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