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時,畢加索呆在巴黎的確需要極大的勇氣。他是希特勒最痛恨、最害怕的現代藝術大師,他一直被認為是“布爾什維克藝術”和“頹廢藝術”的締造者。何況,一些帶著藝術麵具的投機分子依附著新政體,狐假虎威,散播反動思潮。他們叫嚷著:“把畢加索趕進瘋人院!”“把馬蒂斯扔進垃圾桶!”真正的藝術家們,萊熱、厄恩斯特、紮特金、馬鬆等,在德國人來之前都去了美國。他們都希望畢加索也去,因為他是他們的核心。畢加索給了令他們遺憾的回答:
“我可不是甘冒風險,我隻是不甘於向暴力和恐怖屈服。我想留下來就留下來,不管會付出多大的代價。”
畢加索付出的代價之一就是不斷地受到侵擾。德國人總是找到借口來製造麻煩,每隔幾天,就有一群身穿製服的人,裝模作樣,東看西瞧,總想嗅出點異常來。有一次,那夥人問沙巴泰:
“這是李普希茨先生的住宅吧?”
“不,這是畢加索先生的住宅。”沙巴泰對付這些人有了經驗,不緊不慢,不卑不亢。
“畢加索先生該不是猶太人吧?”
“當然不是,猶太人大概都被殺光了。”
德國人討個沒趣走了。
突然德國人宣布,要對各銀行保險櫃裏的東西造冊登記。猶太人的財物一律沒收,非猶太人的逐一登記,以備用時拿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還不是想趁機大撈一把,外國股票、黃金珠寶和珍貴的藝術品都是他們巧取豪奪的目標。
登記一開始,離開巴黎的人馬上都回來了,以便清點財物時自己在場。畢加索的作品幾乎都在銀行裏,他放畫的隔壁就是馬蒂斯的藏畫室。恰好馬蒂斯做了一次腹部大手術,到南方休養去了,回不來。畢加索意識到了這些珍貴藝術品的危險處境,他在自己的櫃子被打開時,及時趕到了現場。
地下室裏有三大間屋子放滿了畫,畢加索占了兩間,馬蒂斯一間。雖然銀行經理是他的朋友,但他是西班牙人,他和馬蒂斯又都被劃為“頹廢”藝術家,所以形勢不容樂觀。幸好,檢查人員是兩個德國大兵,很守紀律,不太機靈。畢加索想出了好辦法,他帶著他們這個屋子穿到那個屋子,冷不丁地又拿出一疊畫,翻給他們看。兩個德國兵被畢加索牽著鼻子走,雲裏霧裏,他們沒有一點藝術修養,根本不知道看的是什麼玩意。這樣鬼畫桃符的東西還要收藏在銀行裏,好笑!他們有點不耐煩了,這樣,畢加索就隻讓他們登記了三分之一的畫。填單時,德國兵問這些畫一共值多少錢,畢加索說:“三間房的加起來,也頂多不過8000法郎(相當於500多英鎊)。”
德國兵空著手走了,他們還埋怨今天討了一個苦差,沒撈到一點油水。畢加索詼諧地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
戰爭所造成的貧困使繪畫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但畢加索是一個畫家,繪畫是他生命最重要的表現形式。買不到顏料和畫板固然令人氣憤,但這是難不倒畢加索的。他爐火純青的藝術功底,使他在任何一種非藝術的物品上都能獲得藝術啟發,找到藝術靈感。他一有空閑就到外麵去撿石子、骨頭、紙片,以至於有人把他當作一個靠撿垃圾為生的孤寡老人。他在扁圓的卵石上刻出古典式的側畫像;利用香煙盒內的紙板,做了些著色的半浮雕;小孩的腳踏車破片居然變成了一隻飛禽。這一時期最有意思的作品是《公牛頭》。
《公牛頭》是用最平常的物品,通過最徹底的變形,構成最簡單的造型。材料隻有兩樣,即一個自行車座和一個車把。畢加索充分發揮了自己對物體多元性質的理解力,他每看到一種事物,總能挖掘出其中的微妙含義。自行車座和車把與公牛毫不相幹,畢加索卻千裏姻緣一線牽,這“一線”就是他無處不至、無孔不入的想像。他的朋友邁克爾·累利斯向他道賀,畢加索謙遜地說:
“這還不夠,應該拿起一塊木頭就能發現它是一隻鳥兒。”
畢加索就是這樣看重藝術家的想像力。
作畫的條件差一些,畢加索還有他的“副業”——寫詩。1941年1月14日,一個又長又冷的夜晚,畢加索無心作畫,他找出一個舊練習簿,想學科克多的樣,寫一部詩劇。他認真地擬了標題《被尾巴愚弄的欲望》。主角是“大腳”,詩人;他的朋友“洋蔥”,也是他的情敵,他們共同追求女主角“果餡餅”。女主角的兩個朋友是“胖憂慮”和“瘦憂慮”。其他角色還有“圓片”、“汪汪”、“靜寂”等等。他們圍繞著愛情、寒冷和饑餓展開活動,劇中充斥著黑色幽默和頹廢情緒,比如主題歌就是一句單調的合唱詞:“我的凍瘡,我的凍瘡,我的凍瘡……”全劇自始至終使用詩的形式,許多句子簡直就是詩人的手筆。如:
“她含糊的態度像溶化的奶油。”
“她的手指像玫瑰,有鬆節油的氣味。”
“我用她美貌的火柴點燃罪惡的蠟燭。”
“她的痛苦像閃亮的大理石那樣潔白而堅硬。”
這個劇本花了四天時間才完成,在朋友們中間廣為流傳。邁克爾·累利斯冒著被監禁的危險,在自己的住宅裏組織了一次規模很大的朗誦會。卡牧斯擔任劇務主任,累利斯朗誦“大腳”的台詞,參加朗誦的還有他的妻子路易斯·累利斯、保爾·薩特、西蒙·波娃、喬治·胡格涅、約翰·奧比爾、詹尼·奧比爾、雷蒙·圭諾以及道拉·瑪爾。其中的保爾·薩特和西蒙·波娃後來終身相好,互彈琴瑟。他們一個是存在主義哲學的大師,是曆史上僅有的拒絕領取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另一個是法國現代最優秀的女作家,其《第二性——女人》被尊為西方婦女的“聖經”,不愧為珠聯璧合,天造地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