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我在江蘇,收到了四舅從西南林業大學寄來的賀年卡。四舅站在世博園的入門廣場,彎著腰,身後是一望無際的花海,藍紫色的花毯裏點綴著星星駁駁的橙紅色的花蕊或者米黃色的花朵,背後的天空清爽透明,仿佛整個人置身於童話的世界,最美的還是要數四舅燦爛陽光的微笑。那個微笑那麼迷人,在我的腦海裏浮現十二個花開花落的輪回。我在想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呼應,可以輕而易舉地跨越山水的阻隔,尤其是在當下互聯網縱橫的時代;可是,卻很難透過光陰的遮蔽,越來越少的事物能讓我們有過一刹那的深刻了,更別提刻骨銘心的事跡、溫暖一生的回憶或者驚醒一顆心的感動..我們接受的信息量越來越多了,可是自己的故事越來越少了,等到我們老了,就隻能給孩子們講一講別人,或許孩子們無意間地一問,爺爺(奶奶)當時的你在做什麼呢?難道我們要說,孩子,當時,我,在看別的人的故事。這不是為自己而活。
四舅的世博園永遠定格在了十二年前,而我有權利決定我的世博園是否定格在今天。於是今天,早早地起床,帶著十二年的期待出發了。一路上,懊惱與慶幸在我的腦海掙紮不已、翻騰不息。一方麵,我懊惱為什麼來到昆明已經大半年,到現在才去與世博園相見。細想想,本來到昆明的第二天是有機會來世博園的,隻是當時選擇去了滇池西山,後來,許許多多的事務使我頗不寧靜,也就擱置了,這一擱就是大半年。另一方麵,確實值得我慶幸,無論這個世界以怎樣的形式運行,我始終站得住自己的腳跟,雖然有時候會暫歇讀書、停止思考,但外力的幹擾始終戰勝不了一個堅若磐石的心。當內心被圈藏許久,要麼就習以為常、把內心的領土拱手相讓與外界的喧囂;要麼就是沉睡之後的蘇醒,氣息吐納之間滿是向外奔突的張力,在配合不向外侵略的修養,牢牢的固守著自己心靈的領土。雖然與世博園耽擱了大半年,可是轉念一想如果沒有這麼長世間的隔離,有怎麼會有一眼相見地深邃到骨子裏的驚喜。見到世博園,再也止不住內心思念的小獅子,於是,撥通了晶晶的電話,那個我們相識七年的發小,卻已經兩年沒有見麵了。而且空間上,我們相隔4600公裏;邏輯上,我們之間相隔十六萬字的隨筆,從我和她上次的會麵到現在,我已經寫了十六萬字的隨筆。今天翻開這些洋洋灑灑躺在我生命中的文字,才知道我是多麼掛念她,數不清給她寫了多少份信、記不得和她通話的時間、無法統計隨筆中有多少話是說給她聽的..。也許我們垂垂老矣的時候,難以忘懷的是彼此給予化入骨血的人生。
和她通著電話,談論著我們倆才可以說的悄悄話,不知不覺地走進了瀟湘園。站在門口,端望著門聯:惟楚有材,於斯為盛。本來“瀟湘”二字,是把我帶到紅樓裏麵的黛玉那裏,還未來得及梳理思緒,這幅對聯卻在恍惚之間把我帶到了屈原身邊。
電話這頭,正好和發小聊到了這個社會,我們在探討那些至真至善的人們為什麼會選擇早早的結束自己的生命。進入瀟湘園的裏麵,遠遠看到了佇立的一塊石頭,上麵刻著“高嶺”二字。坐在連同兩塊水塘的踱步橋上,我們說了隻能在這個年齡才能說的話,要是我們倆再小一點,這話兒童不宜;要是我們再大一點,這話就顯得幾份幼稚。真好,我們可以這般交心,即使兩年未曾謀麵。望著石頭上的兩個字,和發下探討著,突然我好像明白了什麼?屈原站在高高的山頂,難免有些寒冷與孤寂。處在困厄中的人們唯一剩餘的就是精神支柱,屈原的深深地明白自己活著的使命在於楚國。楚國在,屈原甘願放逐,無怨流離,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也絲毫不放在心上,楚國不滅,屈原內心的信仰就不會枯竭,這種“高嶺”級別的信仰早早地深深的鐫刻在我們民族的性格中。可是僅憑士大夫情懷的“高”是不足以構成民族的偉大的。一切的偉大在無與倫比的高雅之中必定蘊藏著無可比擬的樸素,屈原活著以《楚辭》獨領風騷,死後因端午而名揚千古。楚國亡了,於是屈原心中的明燈就滅了,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泯滅了,於是屈原再也不願意拖著沒有靈魂的軀殼苟存了。屈原這一死,獲得了永生。我們銘記了屈原2293年,我很擔心再過20年人們會不會還記得屈原是華夏子孫,這並非是危言聳聽,因為端午節已經..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我們現在還有多少?或者說,有嗎?
思緒伴隨腳步走出了屈原,眼前見到了楊旭,我的同學,也是一個人來的世博園。因為正和發小同著電話,於是和楊旭簡單地打個招呼就跟隨她繼續參觀。她一如既往地那麼專注,專程來辨認植物。走到一棵羅漢鬆(沒細看,貌似是)前,阿旭撿起陷進土壤中的銘牌,彈了彈粘黏的泥土,重新掛到了樹上。彎腰的姿態像是進行一個儀式,雙手掛上銘牌,像是一場頂禮膜拜。她以為我在一旁若無其事地打電話,其實我看人從來不用眼睛。“耳聽為虛,眼見也不一定為實。”這句話是孔夫子說的。當年孔夫子帶著弟子周遊列國,始終鬱鬱不得誌,走至荒郊野外,饑餓難擋,弟子子路給夫子化緣一鬥米,於是弟子顏回結果大米趕緊生火做飯。孔夫子就在另一邊給弟子們講學。眼角之間,孔夫子看到顏回把手指伸進米湯中又悄悄地放到自己的嘴裏。等到飯做好了,第一碗盛給孔夫子,孔夫子試探的說到,第一口飯要給地下的祖先以示我們對他們的緬懷。說吧,剛要潑灑。顏回跪地請罪,說,剛才有草芥掉進米湯中,我用手沾出來,可是自己饑餓不堪,就放到嘴裏了。請夫子恕罪。於是孔夫子就有了這句感概:“耳聽為虛,眼見也你一定一定為實啊。”所以,我看人就不再用眼睛了。眼睛看到的東西太直白了,又隻能看到表麵,因此太具有迷惑性了。而用心,才能看的更真實,哪怕我們兩年不見,哪怕我們相隔4600公裏,哪怕我們不常聯係,從一顆心發出的問候會在另一顆心中長久的留存、深刻的作用。這是任何語言、禮物甚至行為都不可替代。所以,用心看阿旭,我看到了她身上的善良與溫柔。可是我又擔心,她不懂得保護這份善良與溫柔。於是在和晶晶通話中,我們聊到當代的朦朧詩,那群在文革之後開始對生命個體開始有覺醒的第一代文人,創作了第一批對於生命有著嚴肅莊重的反思。等到了我們這一代,在他們啟蒙的基礎上更應該建立起自己的有係統的反思。
之前,我參加了一個演講比賽。輕輕鬆鬆地走到決賽,第一輪對於比賽規則的不了解,準備的演講技巧沒來的用上。在第二輪即興演講中,我抽到題目是“自省”。於是,靠著平日的積累,按照八股文的格式,輕輕鬆鬆地拿下了決賽。破題中,我這樣定義反省:有係統地對於人生的反思。大體的就是《佳威隨筆一。骨子裏的憤言》,表麵上是對於自己的反思,實質上是對於這個社會的控訴,在場的每一位都聽懂了,因而給予了我第一的名次。阿旭,在逆境中開始體悟生命的意義,隨著閱曆的增長與眼界的開闊,她會形成歲對自己有係統的思考。也許會有人為什麼要思考過去呢?我隻想用一個古老而又深刻的真理來回答:走到想去的地方,先得知道自己是從哪來的。
站在土林頂端的時候,就看見了旁邊的崗岩的塑形,除了俊俏灑脫之外,還有幾份嫵媚嬌憨。終於走到了正麵,蓮花池前豎立一石,上書:廣西山水園。兩塊巨石懷抱池塘對立,一站一臥,站著的像是勇士臨敵,威武莊重、嚴陣以待,頭頂的陽光愈加增添幾份視死如歸、馬革裹屍壯烈氣氛;臥著的像是大象飲水,臨摹象鼻山,憨厚沉靜的大象絲毫不受旁邊森嚴戰場的幹擾,把頭一低,盡情飲水,這一低就成了大自然億萬年的鬼斧神工,壯闊非凡、歎為觀止。穿過大象的肚子裏麵的洞穴,繞道背後,才發現蘊含的天機。廣西的象鼻山是臨水而成,隻得乘船才得觀賞,那是動態的,而此處卻搭建小亭一座,水法上采用靜水慢流,一高一低兩個蓮花池。隻有繞至背後才得以一窺管豹。獨坐亭上中,盤腿而思,仿佛看到蓮花池中魚兒嬉戲,睡蓮爭奇,靜的沒有一絲風,靜的讓人靈魂止不住的出竅。終於,世博園不再羞澀地躲在土林叢中,不再矜持地避在桂林的山水背後,在這裏我們終於得以相見。這塘池水原來叫做放生池。這座象山原來叫做慈悲山。很多遊人來此隻是抓拍一些日後足以勾起回憶的照片,卻不懂得把份悲天憫人的情懷裝在心中。看不到照片容易忘記自己曾經去過哪裏,看到了照片容易隻記得自己曾經去過那裏,而去過那裏之後的事情呢?是否曾經和那段山水傾心的交談、是否聽過他們在寧靜之中對你的祝願,是否接納下來他們對你心胸再一次的擴展。還是隻看到了一些簡簡單單的石頭擺成了你從未見過的形態,驚奇過後,當別人提起這段風景,你是否隻能以一種不屑的口吻無奈地回應:我到過那裏。而不是充滿感激平靜地回答那裏給予你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