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寂靜傾訴--後花園裏的童年
1.苦樂童心
蕭紅,一個鮮豔生活的名字。
生活淒苦,卻使她對生命充滿了熱望。
她像是一個華貴迤邐的前塵舊夢,又用燦豔的色彩點染鮮活的生命。且讓我們從最初,探訪她愛與掙紮的苦旅。
故事開始在呼蘭,一個最北部的小城,小城記憶含笑著將今時演繹成往事。往事的開端,是一條江水在滾滾流淌。
鬆花江有一條支流叫呼蘭河,就像一縷藍煙,輕渺地在呼蘭的小城劃過。劃過一年年四季更替,又劃過一縷縷老舊時光。
生活在呼蘭的人們看著哈爾濱的大都會風情,卻悄然地自顧自地生息。默默生存,默默老去,默默地為小城搭建古老的故事。
那一年,正值辛亥革命年間,社會局勢不穩,各種力量暗中攢動。混亂與動蕩的社會,蠱惑著人心惶惶。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為許多人生鋪了一個淡灰色的幕。這其中一人,就是蕭紅。
1911年,蕭紅降生,這個特殊的年代為蕭紅的生命注入了一種叛逆的力量,或也因此,她一生都是不屈地反抗,抗爭家庭、饑餓、苦難……
又巧的是,正值端午節,那是流亡詩人屈原投江自沉的忌日。這也仿佛是映襯了的蕭紅哀傷的宿命,從開始之時,既已注定。
她的生命,成了一首悲傷的詩,哀婉、悠長,每能扯出一聲淚。
若想是想將她整個人生故事看透,自是要細從根裏追尋。
蕭紅的家族本是乾隆年間從山東來的流民。張家最早落腳阿城,經過幾代人的艱難種植,多方經營,終成省內遠近聞名的大地主,威名、聲望、財富無所不具。
那一時,張家活得儼如一個華麗的貴族,家境優等,生活富足。然而,再極致的繁華卻總是要落幕,到了蕭紅的祖父張維禎一代,家勢已經衰落。財富漸逝,華光褪色,外表的殼薄了,這大家族的底子也就虛了。
分家時,張維禎得了一些土地和房屋等財物。張維禎離開先祖的發跡地,遷至呼蘭。呼蘭河源遠流長,新的故事在延續。於是,這一切的一切,為蕭紅這樣一個豔麗的人生故事,鋪了一個冗長而哀傷的序。
蕭紅本姓張,名迺瑩,蕭紅是後來發表小說《生死場》時所取的筆名。像是冥冥中走向宿命的悲豔,生與死,都是不同意味的掙紮。
再說張維禎,本是讀書人出身,性情散淡,又不愛理財,一切家務全由妻子管理。實際上,後來家庭的權力中心,是過繼的兒子張選三,也就蕭紅的父親,蕭紅悲哀的開始。
對於自己的父親,蕭紅多是硬冷的印象。她這樣記敘她的印象:“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對待仆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於無情。”
柔軟的女兒心,定是無奈至極才脫口而出這樣心冷的話來。她最不願如此,而事實卻擺在眼前。
張選三畢業於黑龍江省立優級師範學堂,被授予師範科舉人,曾任湯原縣農業學堂教員、呼蘭農工兩級小學校長、呼蘭縣教育局長、巴彥縣教育局督學、黑龍江省教育廳秘書等職。在外,他是一個謙和的君子、紳士。然而,對於蕭紅來說,他儼然是一個魔鬼。所有濃濃親情,父愛如山……這些美麗的詞彙,隻能幻化為夢裏的渴望。
這個她呼喚做父親的人,從未給過她半分溫暖的愛,而是為她悲涼的人生注入了痛心的冰涼。當祖父離世,蕭紅開始了和父親漫長的抗爭,她也漸漸發覺,人是殘酷的東西,人生是苦寒旅程。
父親對蕭紅的管治是嚴酷的。他打她,罵她。蕭紅總是感覺到他在斜視著自己,威嚴而高傲。像是一顆顆釘子,直錐蕭紅最柔軟的心底,她的親情,被父親一次次刺破,彙成了永遠好不了的傷。
她想忘卻,她想逃離,卻始終躲不開張選三給她帶來的苦難和陰影。他是一層魔障,籠罩著她悲苦人生。
世間萬事,皆有緣由。蕭紅的叛逆性行為,張選三宣布與她脫離父女關係,事情嚴重到禁止蕭紅的弟弟張秀珂和她通信,甚至在宗譜裏也不記她的名字。她是被開除了族籍的。她們姐弟兩人都曾經懷疑,甚至確定張選三不是他們的真正的父親。
母親薑玉蘭在蕭紅九歲時病故。“母親並不十分愛我,但也總算是母親。”
如此酸苦話語,自是傷心到了痛處。
在回憶起和垂危的母親訣別的時刻,她是懷著深情的。那時刻,她垂下頭,從衣袋裏取出母親為她買的小洋刀,淚花閃爍:“小洋刀丟了就從此沒有了吧?” 心底裏,她是如此的渴望著愛。
雙親不親,讓她雙生悲苦。
幸而,她獲得一份溫暖的愛,能讓她在悲傷中展顏。
蕭紅隻愛祖父一個人。
在她的筆下,這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喜歡拿著手杖,嘴裏含著一根旱煙管,眼睛總是笑盈盈的。祖父給予的愛,是柔和、溫潤的,這對於蕭紅來說仿佛從寒冷的枝頭探身出來的春天的嫩芽。
蕭紅長到懂事的時候,祖父已經是快七十歲的人了。一個寂靜安閑的老人,一個活潑俊俏的女童。兩個人放在一起,就生出了無限的愛與快樂。
但在蕭紅看來,他一天到晚自由自在地閑著。他是一個寂寞的老人,隻有一件事可做,就是擦一套錫器,仿佛在一遍一遍地溫習一個古老的故事。蕭紅清晰地記得那個表情,沉靜、閑適、安詳……
蕭紅喜歡沐浴在他寧靜的笑容裏,如同飲那醉人的老酒,美妙而芳醇。
祖父也會常常挨罵,祖母罵他懶,罵他擦的錫器不幹淨。這時,蕭紅就會立刻就難,飛快地拉著祖父的手往屋外走,“我們後園裏去吧。”
一到後園裏,就立刻到了另一個世界了。
一個寬廣、明亮而溫暖的世界,恍如隔世仙境。
太陽光芒四射,衝走了一切不快樂的陰暗,陽光之下,一切都是溫暖、健康而鮮活的。蕭紅在那裏用盡所有的力氣,跳著,笑著,喊著,那是她最酣暢淋漓的快樂。
蕭紅感覺到,隻要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響;叫一叫,連對麵的土牆也會回答似的。
玩累了,在祖父身邊躺下,看又高又遠的天空,看大團大團的白雲。有時,就在房子底下找個蔭涼的地方,蓋上草帽就睡著了。
長大了一點兒,若是遇上晴好的夜,蕭紅還喜歡獨個兒留在草叢深處,窺看螢火美麗而神秘的閃光、聽蟋蟀幽幽的吟鳴。她更愛仰望夜晚的天空,靜靜地望著深邃的遠方……
這也正是後來蕭紅筆下的後花園裏,花草豐美,蓬蓬勃勃,生命力旺盛。毫無遮攔的陽光、藍天與白雲,有小孫女的笑聲與老祖父的慈祥。那是她一生中最明麗的時光。如含苞的花蕾,在後花園裏,恣意快樂地生長。
然而,走出了後花園,她的陽光就逐漸少了,她的生命也開始變冷。
在《呼蘭河傳》這部作品裏,蕭紅用了複遝的句子,反複寫道:“我家是荒涼的。”
蕭紅有了小夥伴以後,開始在這些破舊的房子中間來往。院子裏租住著許多人家,有養豬的、開粉坊的、拉磨的、趕車的,是掙紮在底層的人們。她敏感的心,看到了後花園之外的世界。
她困惑著觀望,默默地攝取他們日常生活的圖景,傾聽他們的說話、歌唱和歎息。那些悲哀和寂寞在她的心中漸漸暈染。
她心痛著,也哀憫著。她在家裏常常偷了饅頭、雞蛋等物食,分給窮人的孩子們。她喜歡看著到那些小夥伴們臉上綻放的幸福和喜悅,這會讓她也跟著幸福起來。
有一個冬天,她看見鄰家的小女孩光著身子蜷縮在炕上,就立刻回家把母親給她新買的一件絨衣送過去。
小女孩的一個微笑,讓她心底湧出難忘的暖,母親的責難早已經被那暖意驅散。
可是現在,小女孩、老祖父,早已化作灰塵離去。
這後花園修繕得再好,也沒有了當日的風致。
然而,蕭紅卻用至美的文字,鎖住了後花園裏的童年。
“太陽在園子裏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太陽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鑽出地麵來,蝙蝠不敢從什麼黑暗的地方飛過來。凡在太陽下的,都不得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麵的土牆都會回答似的。
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得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怎麼樣就怎麼樣。都是自由的。倭瓜願意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願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蝴蝶隨意的飛,一會從牆頭飛來一對黃蝴蝶,一會從牆頭上飛走了一個白蝴蝶。它們是從誰家來的,又飛到哪家去?太陽也不知道這個。”(蕭紅《呼蘭河傳》)
如此細膩充滿靈性的女孩,等待她的卻是悲傷的宿命。
2.光年裏的渴望
鶯飛草長,浮轉的流光,在歲歲年年裏輾轉飄蕩。蕭紅,像一隻靈巧的燕兒般成長。
她是世界,自童年的光景開始,就非同一般,是完全被割裂開的不同的世界。
在父親的家中,她是備受冷落的。而在姥姥家這一邊卻是被大家視如明珠般寵愛著的。仿佛冰火兩重天。也就如同鋼鐵淬火,一冷一熱,也就磨煉出了她剛韌的性子。
不僅僅是如此,就連蕭紅生活著的空間,也同樣是被割裂的。後花園裏,徜徉著的是她無憂芬芳的夢幻,鮮活而多彩。前廳正房中,則是規規矩矩的家族聲威,是老舊呆板的浮華。雙重世界,她落地而生的環境,命定於此,年幼的她還無可選擇。
在蕭紅情感的世界裏,她也同樣是受著雙色浸染,一麵是父母對她的嚴厲的管教和祖母對她的嚴苛教導。那樣冰冷的方式,蕭紅是斷然不會接受的。另一麵則是祖父的溫暖慈愛。
一個稚嫩的女童,穿梭於各色極端的世界。反反複複的落差,也自然鍛造了她迥異的個性,成了她反叛和早熟契機。
童年光景裏,正是她認知世界之時,從觸摸到辨別聲色,又漸次體會人世冷暖。周圍的一切都給她帶來不同的信息。那些美好的、嶄新的、迂腐的、悲苦的、鮮活的、死寂的……對於她來說,都是新的。
儲物櫃裏的陳年舊物,連同祖父和祖母的回憶裏,讓蕭紅淺略地了解了一些家族過去的榮衰,在器物的浮灰中隱約看見些曆史的虛影,在老舊的氣息中窺見前塵,她當時自然是不懂,但心底卻氤氳出了一些曆史蒙霧,給她攢了些思想的底。
在祖母住處裏看到了鍾表,她新奇地看著這種不常見又十分新鮮的器物,心生歡喜。那是她第一次領悟現代文明。鍾表雖是小器物,卻在當時那個年代的小鄉紳家中昭示出一種維新的傾向,是蕭紅一生跋涉的初始,命運的鍾擺,在那一刻波動。悄然的,沒有被任何人察覺。
後來,祖母去世了,蕭紅為了躲避父母的管束,陪伴孤獨的祖父,她吵鬧著搬去和祖父同住。祖父便開始教蕭紅念詩,祖父念一句,蕭紅就跟一句,像個嬰孩一般咿咿呀呀學語。她不懂其中深意,卻能挑出喜歡的韻律好的句子。就這樣,有一小段時光的依稀(??)中,她是伴著祖父和詩句成長的。她越讀越覺得那些句子美,形容不出來的色彩,凝華在胸中,點染了心底的色彩。
再看這世界,她仿佛覺出了更多的味道。
每一個朝陽初醒的晨曦,她用雙手盛滿陽光,細細地辨著七彩亮色。
每到黃昏,她眺目遠望,夕陽之下,呼蘭小城,勻稱地呼吸,漸入她老舊的前塵浮夢。
疏落的幾隻黑鴉,在小縣城的頭頂繞了幾圈,天色也就沉了下來。進而,深如墨染。
寂寥的夜裏,也會偶爾傳來蕭紅幾聲稚嫩的呼喊,詩中帶愁,愁的是夜色寂寥,愁的是她後生浮沉淒冷。
在教了蕭紅幾十首詩之後,祖父開始給她講:“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祖父給她解釋其中的意思。蕭紅聽了趕緊追問:“我也要離家嗎?等我胡子白了回來,爺爺也不認識我了嗎?”對於離家,蕭紅有著一種恐懼和危機感。卻又仿佛一語成讖,點破了她後來離家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