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軍原名劉鴻霖,遼寧人,據說祖先一代也是山東的移民。他的出身頗具傳奇色彩,親屬和鄰居中有不少綠林人物。不滿周歲時,母親吞食鴉片自殺,從小跟隨父親浪跡四方,長大一直過著軍旅生活。“九·一八”以後,他在舒蘭組織義勇軍失敗,被叛軍押解出境,從此流落哈爾濱。
這是一個混合了流浪漢和武士性格的人,有意思的是,他竟染有文學的癖好,在兵營中,便耽愛填寫舊詩詞,有時也寫點數文之類。因為投稿的關係,蕭軍認識了裴罄園,從此結為朋友。他食宿在裴馨園家裏,一麵協助編報,一麵寫作。
當時的蕭軍不會想象,就是這個他當時拒絕幫助的女人,卻在後來和他的命運有著非同一般的牽連。
就這樣,裴馨園和其他三名編輯直奔東興旅館。他們心中懷揣火一樣的熱情,前去營救這個落難的孤女,一種英雄的情結油然而生。幾個人到達東興旅館打聽到蕭紅的住處後,就直奔二樓的儲物間,敲開了她的門。
陰暗潮濕的房間,隻有床褥和一些零散錯落的舊報紙。蕭紅臉色蒼白,眼睛裏沒有神采,她被這悲苦的命運吸幹了精魂。褪色的藍布衫,赤足穿著皮鞋,在這樣的一個環境裏,處處散發著破落了悲傷感。
裴馨園和編輯們同蕭紅了解她的一些具體情況,並安慰了一番。離開之後,裴馨園找到了老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並明確要求要正常給蕭紅供應夥食,一切費用由他們負責。
老板看是報館的人,不敢得罪。對蕭紅的監視,也從此放鬆了許多。
4.緣分天空
蕭紅的生活狀況有所好轉,但是徹底地脫離困難,似乎還有很遠的路,她拖著沉重的身體,拖著疲敝的靈魂。隻能夠無聲地期盼,無聲地等待。
裴馨園又邀請了一些作者到道外北京小飯店吃飯,向大家介紹了蕭紅的情況,請求大家幫助。這些作者聽了深表同情,各自提了一些建議。有的計劃著怎樣抽出薪水為蕭紅還債,有的為蕭紅籌劃著未來的職業。整個晚飯討論焦點都是蕭紅,大家各自出謀劃策。
輪到了蕭軍表態的時候,他則表示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說自己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隻有頭上幾個月未剪的頭發是富餘的,如果能換到錢幫助蕭紅,可以連根拔下來,毫不吝惜地賣掉它。大家笑了起來。
裴馨園提議寫文章義賣。
“天嗬!”蕭軍接著說,“在哈爾濱寫文章賣給鬼嗎?何況我又不會寫賣錢的文章。”
一場小的聚會,所有人都積極地參與為拯救蕭紅獻計獻策。而看上去隻有蕭軍對這事不太積極。到最後,所有討論都僅停在了討論的語言層麵上,還是沒有一個實際效用的方法。
菜羹已盡,酒已殤。小聚之後,空空散場,大家各走各路,在許多人的頭腦中,蕭紅的故事,隨著身體裏的酒精一些揮發消解了。酒局散場,蕭軍獨自沉默地走了很長一段路,當夜,他徹底地失眠了。
報館的出現使得旅館老板開始緊張起來,這也使得他更加深了對蕭紅的憤恨,在他看來,這個小姑娘原本就欠了自己不少錢,而現在反倒是她鼓動起報社威脅自己。如今還要好吃好喝供著。這樣一來,他心中怨怒更深,所以他換著方法地緊逼蕭紅要債,這使得蕭紅時時都處於精神緊張之中。
無奈之下,蕭紅隻能緊緊地握住眼前這根救命草,她連續給裴馨園打了幾次電話,裴馨園卻都不在,都是正在為裴馨園處理稿件的蕭軍代接的電話。他知道電話那頭正是在旅館的落難者悄吟,可是他卻不願意同她繼續搭話。
蕭軍曾經在哈爾濱做過憲兵見習生,在街頭和飯店糾察軍事紀律,他見過太多命運悲慘的女子。他的心靈已經磨礪出了一層堅硬的殼。蕭軍知道自己沒有力量去幫助她,索性也及不要空空地許給她希望,來給自己貼上慈悲心腸的沽名。
裴馨園召集一些朋友再次去東興旅館看望蕭紅。蕭紅的狀況給他們都留下了深刻印象,麵色蒼白,神情恍惚,危險的境遇幾乎要將它壓垮。一個孤獨的女人,要獨自承受這樣深刻的苦難,他們的心都被深深刺痛。
回到報館後,幾人議論的話題始終離不開蕭紅,他們決心全力解救她。從眾人的描述中,蕭軍了解到了蕭紅的一些情況。他雖口中並不言語,但心中的波瀾卻層層湧起。
過了幾日,蕭紅又給裴馨園來了幾次電話,說她想借幾本文藝書看,因為沒有外出的自由,希望能把書送到旅館去。裴馨園接電話時,蕭軍恰好從旁整理稿件。於是,當裴馨園這次托請他代勞的時候,他爽快地答應了。
緣分是刹那的偶然,而愛情又是注定的緣分。
世界諸多事,緣起緣滅都無所征兆。沒有永恒的痛苦,隻有不無可預知的遇見……
甬道狹長而幽暗,每一步前行,都更靠近一個故事。像是一道命運的橋,伸向蕭紅的宿命裏。
茶房把蕭軍帶到樓上的一個房間,敲開門,隨即退走了。甬道的燈光照進來,蕭軍眼前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輪廓:半長的頭發散落在雙肩,圓形的臉上,一雙大眼睛閃著亮光,直盯著他,眼神中帶著驚悸和警覺。
“您找誰?” 她氣力微弱地問著,心中已經開始警惕地揣測著眼前人的身份。
“張迺瑩。”
她“唔”地應了一聲,立刻拉開電燈。
蕭軍拉過來一把靠窗的椅子坐下,把帶來的書放在桌麵,同時把裴罄園的介紹信遞上。這時,他聞到了房內衝鼻的黴味。又左右打量一番,盡是蕭條和淒冷。
她全身隻穿一件褪了色的單長衫,開氣有一邊已經裂開到膝蓋以上,光裸著小腿,腳下拖著一雙變了形的女鞋。
女人站在屋頂上燈光直射下來的地方讀信,好像讀了又讀,臉色變幻不定,纖長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蕭軍看到她的散發中間有不少閃亮的白發,感到十分吃驚。她一麵說著話,一麵將笨重的身體偎在門旁,看樣子是害怕這位信使突然走開。她太孤單了,她對信使充滿了流連,她舍不得溫暖和希望。
“我原以為是我在北平的朋友托人來看我的,……想不到您是報館的,您就是三郎先生?我讀過您的一篇文章,是對我脾胃的,可惜沒能讀完全……”
她從一張空蕩蕩的雙人床上扯過一張舊報紙,指點著說:“就是這篇文章……”來那報紙連載著蕭軍的短篇小說《孤雛》的一個斷片,署名三郎。--裴馨園想必在信中提到了這個名字。
蕭軍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交代完後,微微笑著應承了一下,站起身告辭。他不敢再繼續待下去,他怕,怕自己說給她帶來更多的失望。
“我們談一談……好嗎?” 蕭紅用乞求的語氣哀聲說。
蕭軍看了蕭紅一眼,遲疑了一下,終於坐了下來,點了點頭說:“好的。”
女人坦率地述說了過去的一段曆程,以及目前的處境。蕭軍靜靜地聽著,無意間把散落在床上的幾張信紙順手拿過來看了一下,見到上麵畫了一些花紋和紫色的字跡,還有仿魏碑《鄭文公》的幾個較大的字,不禁好奇地問:“這是誰畫的圖案?”
“是我無聊時幹的。”她從床上尋到一截一寸長短的鉛筆,舉起來說,“就是用這段鉛筆頭畫的。”
“字呢?”
“也是……”
“你學過《鄭文公》嗎?”
“在學校學畫時學的……”
接著,蕭軍又指著抄寫工整的幾節短詩問道:“這些詩呢?”
“也是……”她臉頰上忽而出現了一絲淡淡的紅暈,有點不好意思,揚起頭看了蕭軍一眼。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時節,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就在那一瞬間,蕭軍覺得世界忽然變了。出現在他麵前的,是他認識的女性中最美麗的人!剛才給予他的所有晦暗和苦難的印象全然不見了,眼前他所見是,是一個飽滿而閃耀的靈魂。
“當我讀著您的文章時,我想這位作者決不會和我的命運相像,一定是西裝革履,快樂地生活在什麼地方,想不到您竟也是這般落拓嗬!”
蕭軍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褪色的學生裝、補丁灰褲子、綻口的破皮鞋,不禁笑了。
蕭紅也笑了。
一瞬間溫暖的眼風,為蕭紅的心中注入了無限溫暖。
他們聊了許久,他們談到了讀書,又說到了蕭紅的幼年。講到那些美好的回憶,蕭紅灰寂的眼神中閃出微光,蕭紅說她喜歡唱歌,喜歡作畫……但她卻不喜歡太陽。說太陽是個沒有情趣的魯男子。
蕭紅又問蕭軍,他對於愛的哲學是怎樣理解。蕭軍隻是笑了笑回答,談什麼哲學,愛就愛,不愛便丟開。
“如果丟不開呢?”蕭紅又繼續追問。
蕭軍當即爽朗地回答:“丟不開,便任它丟不開!”
說完兩人同時放聲大笑起來。
蕭紅已經許久沒有笑過了,這一刻,她忽然發現,自己還是會笑的,心中忍不住有種流淚的衝動。發自內信生出的喜悅。
兩人,又聊到了死亡。蕭紅並不懼怕死亡,但是她熱愛生命,她在極端絕望的時候,熱然對生命滿懷崇高的執著。雖然死亡能夠擺脫所有痛楚,但是她依然高亢地拒絕著死亡的誘惑。
就這樣,兩人聊著,聊了很久,像一對重逢的老友,有說不完的話。
臨走時,蕭軍指著桌上用一塊紙片蓋著的半碗高粱米飯,問她說:“這就是你的飯食嗎?”
她漠然點頭。
淚水要溢出眼眶,他強忍著控製自己的心。他的心裏有種聲音在呐喊:我必須要不惜一切代價拯救她,拯救這顆美麗的靈魂……
他不能讓眼淚溢出,於是就裝作尋找衣袋裏的什麼東西一樣低下頭來,他把衣袋中的五角錢放在桌子上,說:“留著買點什麼吃吧。”說罷匆匆道別。
僅有的五角錢交出之後,蕭軍便沒錢坐車了,十多裏路的歸程隻好步行。這一路上,他始終無法平靜,他的頭腦中無數次閃過這個美麗的靈魂。
夜深如墨,星光閃爍。蕭紅的心也在這個夜裏鮮活起來。蕭軍的出現讓她死寂的心海生起了狂瀾。
當夜,她寫下了這樣美麗的詩句:
《春曲》
我愛詩人又害怕了詩人,
因為詩人的新,
是那麼美麗,
水一般地,
花一般的,
我隻是舍不得摧殘它,
但又怕別人摧殘,
那麼我何妨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