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向蕭軍警告說:“若是你還尊重我,那麼你對端木也須要尊重。我隻有這一句話,別的不要談了。”
這一次,蕭紅無比決絕。愛不覆重來,說再多也是徒增傷感,蕭紅不再想聽蕭軍再說什麼,與君長決,那就此息聲是最好不過了。
所以當蕭軍找機會同蕭紅約見的時候,蕭紅說,到外麵散步也可以,一定要約端木陪同。而這是蕭軍最介意的,也是最忍受不了的。
蕭軍終於沒有獲得兩個人單獨會麵的機會。
在與蕭軍的關係徹底破裂之後,蕭紅約端木蕻良到公園裏去,把情況告訴了他。
說過之後,痛哭起來。
隨後,她告訴端木蕻良說,她已經懷孕了。
這是蕭紅與蕭軍的愛情“遺產”。這筆遺產。
對蕭紅來說,命運是如此地戲弄著她:開始和蕭軍生活時,懷的是王恩甲的孩子將要和端木蕻良生活時,孩子的父親卻是蕭軍。像是一個輪回的詛咒,幸福總是離她有那麼一步之遙,而這僅有的一步,卻是她永遠都到達不了的彼岸。與其這樣的痛苦著倒不如從未有過這樣深的期盼。
蕭紅深深地知道蕭軍不愛別人的孩子,端木也不會。本以為,走出了一段痛苦的情感,會有一個嶄新的開始,本以為最難的是與君長決絕,然而。走出來之後,才發現前方又是一片風雨陰霾。
憂愁、沮喪,失落,一切都是無用的情緒,不管你的情緒如何,未來終將要一步步到來,好的壞的,認誰也無法阻擋。蕭紅在靜靜地等待著……
2.流轉的浮萍
1938年4月,在蕭軍決定隨丁玲去延安之後,蕭紅和端木蕻良乘火車返回武漢。
在綠川英子的一篇回憶文章中,蕭紅後半生悲劇的這一頁,就有了一個非常清晰的投影:
……逃難的人群如濡濕的螞蟻一般鑽動。蕭紅夾在其中,大腹便便,兩手撐著雨傘和笨重的行李,步履遲緩。旁邊,是輕裝的端木蕻良,手裏捏著司的克,神態從容。蕭紅並不企求幫助,隻是不時地用嫌惡與輕蔑的眼光,瞧了瞧自己那隆起的肚子……
不同的故事,同樣的情緒,越來越大的肚子勾起了蕭紅許多陰暗的回憶,那些苦寒的離家出走的掙紮,那些深陷旅館的囚徒歲月,那些苦汁從心底像苦泉一樣,從心底噴湧而出。一次又一次地驚醒她的夢境,又圍困著她真實的生活。
再次來到武漢,又是一種不同的感覺。當初蕭軍還在,當初端木蕻良還是個後來者,當初蕭紅經常會開心地大笑,無數個美妙的想當初,都融化在了記憶裏,如今,故事的情節已經變了,此刻蕭紅心中更多的是傷感。
蕭紅和端木蕻良一起到小金龍巷找蔣錫金,希望解決端木蕻良的居住問題。蔣錫金問起蕭軍的去向,他們說是到蘭州去了,便沒有細問下去。
端木交了一個月的租金,蔣錫金就把房間的鑰匙交給了他。接著,蔣錫金問,蕭紅怎麼辦呢?回答說是住到池田那裏去。
過一段時間,蔣錫金回到原住處交房租,捎帶取些衣物。取完東西,正打算離去,聽得裏間有個女聲叫他,問他為什麼不進去。
他一聽這是蕭紅的聲音,就推門進去了。第一眼看到蕭紅,他有些愣住了,她的臉色蒼白,無力地躺在床上。很顯然,這樣一種情況,蕭紅和端木蕻良他已經是心知肚明了。
蕭紅拍拍床沿,讓蔣錫金坐下,告訴他說自己懷孕了,要他幫助找一位醫生做人工流產。
又是一個驚訝的消息,蔣錫金得知這是五個月的孩子了,他告訴蕭紅,五個月的孩子流產會有生命危險的;況且,是蕭軍的更應該生下來,這是一條小生命!
蕭紅流淚了。她說,自己一個人要維持生活都很困難,再帶一個孩子,就把自己完全給毀掉了。她狠狠地抽泣著,情緒一番一番地在心中泉湧。這樣的痛苦太難承受。
噩夢重演,像是一個宿命的詛咒,她不願接受,卻始終是無法逃開。
蕭紅深深地感受到了命運的無力感。
蔣錫金撫慰蕭紅,讓不要太擔憂,孩子生下來總能有法子,這麼多朋友也不能看著你不管,可以托人撫養,也可以贈送給別人,還是好好生下來吧……
愛是沉重的負擔,孩子更是她擔不起的責任。
她曾經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像一個物件一樣送人,而那是從她身上生生剝離的一塊肉,是一種血脈相連的情感。無論當初,她看似怎樣的決絕,心中真正的痛楚,隻有她自己明白的。這樣的噩夢,她不想再重演一場,孩子生與不生,帶給她的始終是痛,那麼,她隻希望這種痛楚早點結束。
她到胡風家裏,告訴他和梅誌,她跟蕭軍分離了,現在同端木蕻良在一起。胡風沒有什麼訝異的表現,沒有惋惜,也沒有祝福。
胡風很平靜地說:“作為一個女人,你在精神上受了屈辱,你有權這樣做,這是你堅強的表現。我們做朋友的,為你能擺脫精神上的痛苦感到高興。但是,又何必這樣快呢?你冷靜一下不更好嗎?”
池田見到梅誌,這樣說到蕭紅:“我請她住在我家,有一間很好的房子,她也願意。誰知晚上窗外有人一叫,她跳窗逃走了。”
朋友們對蕭紅的愛情,是各自持有看法的。
梅誌不常去看蕭紅,他不願意因小金龍巷的那間曾經熱鬧一時的房子如今已經是另一番景象。他一直耿耿於懷。對於敏感的蕭紅來說,梅誌的態度她怎麼能不知道。
許多時候是蕭紅到他的住處閑談,偶然他會和蕭紅一同去蛇山散散步。
“是因為我對自己的生活處理不好麼?”有一次,蕭紅見到梅誌,突然這樣發問。
“這是你自己個人的事。”
“那麼,你為什麼用那種眼色看我?”
“什麼眼色?”
“那種不坦直的、大有含蓄的眼色。”
這就是蕭紅,直言不諱。
梅誌微微一愣,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是好了。
“其實,我是不愛回顧的。”蕭紅說,“你是曉得的,人不能在一個方式裏生活,也不能在一種單純的關係中生活。現在我痛苦的,是我的病……”
蕭紅說的“病”,即懷孕的意思。她聽說梅誌和房東的太太一起去找醫生準備打胎,也跟隨著去了,結果因為醫生要價太高,隻好沮喪著離開醫院。
蕭紅想要盡快地擺脫這個孩子,因為這個孩子會讓她無時無刻地不想起蕭軍,而她同蕭軍的故事太多,每一次回憶對她來說,都是一次深深地觸痛。漸漸地,當回憶成了習慣,那麼痛苦也就泛濫成災。
而後,日軍分成五路包圍武漢。大的災難降臨到這座城市,人們心中惴惴不安。
國民黨政府發出“保衛大武漢”的口號,而黨國要人卻帶頭遷往重慶方麵了,一些工廠企業、機關團體也紛紛西遷。一些文化人也陸續離開。
命運的手再一次推向蕭紅,她又一次地要麵對漂泊,離開,去往生命的下一站地。
而這時候,卻發生了一件蕭紅很意外的事情。端木蕻良一直有著做一名戰地記者的夢想,這時開始與某家名報社接洽,想隻身去前線。半年前他還是信誓旦旦地與蕭紅相約同建造文學事業。而時隔不久,他卻是完全做了另外的選擇,同當初蕭軍一樣的選擇。蕭紅失望極了,失望地想笑。他們前赴後繼地離開她。
張梅誌從武昌乘船過江,在艙口裏,恰好發現蕭紅披著鬥篷一個人坐在那裏。“怎麼,你一個人呢?”
“一個人不好過江麼?”蕭紅開始和他談天。等到知道了他和羅烽將要訂票入川的時候,她突然神色煥發地說:“那我們一起走,好嗎?”
“你一個人麼?”
“一個人。”她說,“我到哪裏去不都是一個人呢?”
“這要和端木商量商量。”
“為什麼要和端木商量呢?”
她覺得自己不從屬於任何人,她同端木蕻良是平等而自由的,而梅誌的話顯然已經將蕭紅定義為了端木蕻良附屬。這使她發自心底地感到悲哀。
不幸接連而至,等到船票到手之後,端木蕻良要求梅誌讓他上船,說是蕭紅不走,要留下一些日子另外等船。這樣,他便把船票作為己有,和梅誌、羅烽一同啟程入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