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浮生若夢--朱砂一抹紅
1永訣
對於蕭紅來說,這是她此生最艱難的離別,如果她還是曾經那般脆弱,她一定會留下來,與蕭軍天長地久共赴生死,也許這也是她曾經某時候的信念,然而,在經曆人生坎坷風雨,經曆了浮世的輾轉,她已經從苦難中堅強獨立了起來。
走出了離別的陰霾後,蕭紅的心漸漸晴朗起來了。
端木蕻良更加主動地向蕭紅示好。
柔情是世間最美的好景,柔情也是愛的迷藥。蕭紅好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得到男人的柔情的關顧。
蕭紅的青春早已經在困難裏寂滅,然而,他的柔情似水卻讓蕭紅少女般的柔情中漸漸蘇醒。
隊伍在運城稍作停留,接著向西安開拔。在行進的途中,丁玲要求同行的作家、戲劇家為西北戰地服務團寫一個劇本。取名《突擊》,寫的是一群逃亡的中國老百姓奮起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故事。話劇演出非常成功,使全體編劇者都為自己以文字所作的社會動員感到振奮,蕭紅正是其中一員。
但蕭紅知道,這是宣傳,不是文學,亦不是自己要走的路。她希望,在這動蕩的戰爭環境裏有一塊安靜的地方,讓她獨自書寫。
聶紺弩說:“蕭紅,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散文家,魯迅說過,你比誰都更有前途。”
蕭紅笑了一聲,說:“又來了!‘你是個散文家,但你的小說卻不行!’”
他們盡情地聊著,說到了她的《生死場》,也談到了魯迅。
蕭紅沉吟了一會兒,說:“魯迅以一個自覺的知識分子,從高處去悲憫他的人物。他的人物,有的也曾經是自覺的知識分子,但處境卻壓迫著他,使他變成聽天由命,不知怎麼好,也無論怎樣都好的人了。這就比別的人更可悲。我開始也悲憫我的人物,他們都是自然的奴隸,一切主子的奴隸。但寫來寫去,我的感覺變了。我覺得我不配悲憫他們,恐怕他們倒應該悲憫我呢!悲憫隻能從上到下,不能從下到上,也不能施之於同輩之間。我的人物比我高。這似乎說明魯迅真有高處,而我沒有,有的也很少。一下就完了。”
兩個人路上散步,月色初上,一片安靜姣好的景致。聶紺弩的心卻是十分不平靜的,他很震撼,因為他第一次聽蕭紅說了那麼多的話,潺潺如流水一般從心底流淌而出。
蕭紅說:“你知道嗎?我是個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落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麼討厭嗬,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無助的犧牲狀態中養成的甘願犧牲的惰性。我知道,可是我還是免不了想,我算什麼呢?屈辱算什麼呢?災難算什麼呢?甚至死算什麼呢?我不明白,我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是這樣想的是我呢?還是那樣想的是。不錯,我要飛,但同時又覺得……我會掉下來。”
她的聲音婉轉如水,她的話語中又透著數不盡的哀傷。苦難在她心底烙下了沉鬱,無論她如今是怎樣的堅強和獨立,卻始終驅散不了命運的淒涼敢。
說了許多,蕭紅想起了蕭軍,她感歎著: “我愛蕭軍,今天還愛,他是個優秀的小說家,在思想上是個同誌,又一同在患難中掙紮過來的!可是做他的妻子卻太痛苦了!……我忍受屈辱,已經太久了……”
聶紺弩不禁想起在臨汾車站月台上和蕭軍的談話。
同樣的傾聽者,卻是不截然不同的對白,一邊是他還“愛”,一邊是無法釋懷的“痛苦”。
也許這樣,他們這份情感才算是平衡了。
臨汾之別,是永遠。這是聶紺弩在聽了蕭紅的訴說後才忽然明白的。
這一段日子一來,端木蕻良總是想方設法地接近蕭紅,一直在猛烈地向蕭紅展開追求的攻勢,聶紺弩對他的好感不多,而且他覺得蕭紅也是討厭這個人的。
聶紺弩想起蕭軍臨別時的囑托,說:“飛吧,蕭紅!……‘不要往下看,下麵是奴隸的死所!’……” 聶紺弩不希望蕭紅被端木蕻良這個男人牽絆,她應該有屬於她的更好更美的天空。
然而,她那是故意誇大的,或者純粹就是戲說。與此相反,端木蕻良倒有很多為蕭紅所喜歡的地方。
端木蕻良原名曹漢文,出生於遼寧省昌圖縣的一個大地主家庭。從出生到“九·一八”,端木蕻良過的完全是少爺的生活。從兩篇回憶性文字《初吻》和《早春》看,他是一個性早熟的少年,癡情,任性,卻又喜新厭舊。
他熟悉西方文學、電影和音樂,為西方文化藝術中的自由精神和形式美所吸引。他頗有點浪漫騎士派頭,對婦女抱有同情心,然而缺乏的是抱打不平的勇氣和自我犧牲的決心。堂吉訶德那樣大戰風車的瘋狂,他是全然沒有的。相反,他依然一副公子哥兒的脾性,視貴族特權為當然。
從某些角度來看,蕭紅是喜歡端木蕻良這種特性的。端木蕻良外表的文弱,包括發式與著裝,一副前衛藝術家的樣子,在文學才華方麵,應當說,他是勝於蕭軍的,他一完全異於蕭軍的另一種人。
蕭紅就說過,她不喜歡太陽,因為太陽隻是一個毫無情趣的男子。而端木蕻良的陰柔正是契合了蕭紅心中喜歡。再看作品,端木蕻良與蕭紅都具有鄉土感。他向往大地、海、草原,世上宏大的事物;已經寫出的《科爾沁旗草原》也確實是宏大的,但是事實上,卻無法克服那種在當時常常被稱做小布爾喬亞的東西。而這種東西,又恰恰構成作為女人的蕭紅所喜歡的日常生活中的情趣。
端木蕻良對蕭紅是欣賞的,蕭紅作品中的詩性特質,與他的小說有更多相通的地方;這種抒情性,是蕭軍的小說所缺少的。
蕭紅對他最抱好感的是,他成全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自尊和榮耀,無論在公開場合還是私下裏,都不掩飾對自己的欣賞,而且樂於交流。在他這裏,蕭紅獲得了一種知己之感,多年來不斷遭到傷害的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滿足。
日本軍隊占領了風陵渡,不時地隔河炮擊潼關,隨時有過河的可能。但此刻,西安是平靜的。
丁玲有事回延安,約聶紺弩和她同去。臨行的前一天傍晚,聶紺弩和蕭紅在馬路上遇上了。
蕭紅破有意味地暗示聶紺弩她和端木蕻良的關係又近了一層。
“蕭紅,”聶紺弩提醒她說,“你是《生死場》的作者,是《商市街》的作者,你要想到自己文學上的地位,你要向上飛,飛得越高越遠越好……”
第二天,蕭紅為丁玲和聶紺弩送行。人叢中,聶紺弩向蕭紅做出飛的姿勢,又用手指著天空。蕭紅會心地笑著點頭。他想要表達的,她都懂得,然而,她不敢回應什麼,也一樣不敢保證什麼。
蕭軍、丁玲和聶紺弩先後把一段短窄的時間和空間留給了蕭紅和端木蕻良,使他們有了無障礙的、全方位接觸的機會。開始,意味著另一種結束。事已至此,成了不可逆轉的命運。
丁玲和聶紺弩走後半個月,突然回到西安,而且當中多了一個蕭軍。蕭軍在去五台山的中途折到延安,和他們碰著了,後來計劃再去五台山,形勢已經不容他成行,隻好隨他們一道到西北戰地服務團裏來。這時,蕭紅和端木蕻良正寄居在團裏。這樣意外的不期而遇,是他們都不曾料想的。
蕭紅和端木蕻良一同從丁玲的房裏走出來,一看見蕭軍,兩個人都愣了一下。端木趕忙過來和蕭軍擁抱,聶紺弩看見,他的神色是含有畏懼、慚愧等複雜的意義的。聶紺弩走進自己的房間,他又趕了過來,拿起刷子給聶紺弩刷衣服上的塵土,低著頭說:“辛苦了!”但聶紺弩聽那聲音卻像在說:“如果鬧什麼事,你要幫幫忙!”……
蕭軍一回來,誰也不加理會,隻顧洗滌頭臉上的塵土。蕭紅走近他的身邊,微笑著對他說:“三郎--,我們永遠分手吧!”
“好。”
蕭軍一麵擦洗著頭臉,一麵平靜地回答說。蕭紅很快就走出去了。一個短促的告別,結束了長長的一份愛。
這樣一個結束,並不是因為端木蕻良,結束,已經是注定的命運,他無法改變。
她是一個缺少安全感的女人。失去了親人,情人和朋友也相繼離去,她害怕一個人過日子,害怕遭到世界的冷落甚至強力的壓迫。此刻,身邊隻有一個人,就是端木蕻良。
與蕭軍的愛,如同東流逝水,再難收回。那麼,她沒有理由放棄身邊最後一束溫暖。
在雙方達成和平協定之後,蕭紅和蕭軍有過一次關於孩子的談話。蕭軍知道蕭紅已經懷孕,所以建議她生下孩子以後再分手。可是蕭紅去意已決,不接受他的勸告,更是不願意把孩子給蕭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