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早慧而曲折的一生像是寫不盡的傳奇。在那一頁一頁的歡顏與悲涼之間,她苦心孤詣地寫男人女人,又千瘡百孔地揭發指控。到頭來,那些刻薄的言辭如讖語一般,在她身上一一應驗。
關聯人物:胡蘭成、周瘦鵑、蘇青、賴雅、胡適、炎櫻等等。
天生貴族
1922年 9月 30日,上海麥根路與麥得赫斯脫路轉角處的一所老式洋房裏,張氏家族正在為一個小女孩兒舉行抓周儀式。麵對漆盤裏滿目琳琅的物品,這個懵懂的嬰孩似乎毫不猶豫,徑直就抓起了一隻沉甸甸的金鎊。
這個女孩名叫張煐,便是日後名動上海灘的女作家張愛玲,文壇中不可磨滅的傳奇異數。而這個抓周的段子在她成名之後也一再被提起,以昭示自己實在是個拜金主義的人。
若是拜金也有血緣遺傳,那張愛玲愛錢的秉性可得追溯至她的外曾祖父“宰相合肥天下瘦”的李鴻章。
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是清末名士,亦是當時清流團體的中流砥柱。他少時聰敏,通過科舉步入政壇,擅長針砭時弊,一時聞名,與張之洞並稱“二張”。後來因為在馬江之戰中的失職,被流放戍邊。
回京之後,李鴻章賞識其才學,將他納入幕下。也是在此時,張佩綸偶然間在簽押房中窺見李家小姐芳姿,一見傾心。之後,他在李鴻章的臥室中偶然看到兩首寫馬江戰事的詩,上麵寫著:“雞籠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一戰豈宜輕大計,四邊從此失天關。”又寫:“論材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
張佩綸讀罷,前思往事,不禁潸然淚下。問及作者,李鴻章說是小女兒所作,又順水推舟地讓他給介紹親事。張佩綸問他有何要求。李鴻章道,像你這樣的便好。
話已至此,但凡長著心眼兒的人都能明白,李鴻章心意所指。張佩綸自是當即跪下,向李鴻章提親。
需要注意的是,張佩綸比李鞠耦大二十多歲,之前娶過的兩房妻子都相繼病逝,而經曆流放之後,張佩綸的處境極其窘困,名聲掃地。而李鞠耦是李鴻章最寵愛的女兒,姿容曼妙、文采飛揚,怎麼看都是屈就了。
李夫人自是不依,死活不讓寶貝女兒嫁給他。好在李鞠耦識大體,既然是父親相中的夫君,學問好就成了。
不過這二人的確是才子佳人的良配,婚後的日子十分歡喜圓滿,閑來無事彼此唱酬,甚至夫妻合著武俠小說自費刊印,大有李清照與趙明誠“賭書消得潑茶香”的情調。
張愛玲自然未曾見得這些祖輩的風雲往事,張佩綸去世的時候,她的父親張誌沂也才七歲。張愛玲第一次聽到祖父的名字,還是從小她一歲的弟弟張子靜口中。一日,她回家,弟弟忽然向她說道:“爺爺的名字叫張佩綸。”之後,張子靜又從親戚口中聽說了《孽海花》中的莊侖樵便是對祖父的影射。
而對於張佩綸,張愛玲的父輩都諱莫如深,很少提起。年幼的張愛玲便是憑借著這些流言與零星資料,一點一點地拚接起對祖父母的印象。
愛情對於張愛玲來說是個矛盾體。自記事起,父母失敗的婚姻便如災難一般覆蓋她的整個青春期。成年之後,自己的婚姻也頗為不順。因而,行文著說,莫不是對婚姻愛情極盡諷刺之能事。然而,她老年孤身漂泊海外的時候,在《對照記》中回憶起一生,最懷念的卻是祖父母。她寫道:“他們隻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裏,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張愛玲的孤傲與貴族氣質似乎是從血液裏傳下來的。隻可惜,她出生之後,張家貴族的皮相早已不存,大概隻剩血緣可以引以為傲了。李鞠耦孀居之時曾寫過“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沒落家境,無限淒涼。
張佩綸一生都是清流,沒有什麼傳世的家財。張佩綸逝世之後,子孫是靠著李鞠耦帶來的家產過活的。就連張愛玲出生的洋房也是李鴻章給女兒的陪嫁,她在這裏一直住到兩歲。
1923年,父親張誌沂在津浦鐵路局謀到了英文秘書的職位,借此機會分家,從而脫離拘謹的傳統大家庭。姑姑張茂淵也跟著她們一家搬到了天津。在天津期間,張誌沂一下子無人管束,如魚得水。一幹酒肉朋友終日胡作非為不說,還在外麵包起了姨太太,抽上了大煙。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是湖南人,她祖父黃翼升乃是湘軍猛將,驍勇善戰,後官至長江七省水師提督,人稱“黃軍門”。黃逸梵雖然成長於封建保守的家庭,幼時被纏足,又一直接受私塾教育,她的人生軌跡卻與當時的很多女子截然不同。嫁入張家的黃逸梵其實是個思想前衛的新女性,骨子裏有著果敢的湘人秉性,自然是無法容忍丈夫的胡作非為,因而一不做二不休出洋留學,說得難聽點其實就是離家出走。與黃逸梵一同去英國的還有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
李鞠耦對兒女的教育有著一種性別顛倒的傾向,她讓兒子張誌沂穿上顏色鮮豔的衣服,卻給女兒張茂淵穿上男裝,人稱毛少爺。在很久以後,張家還有稱女性長輩為“伯伯”的習慣。
由此可見,在張家的深宅院落裏,女權意識早就以一種詭譎的方式暗暗萌生……新女性張茂淵與黃逸梵姑嫂聯手,這可嚇壞了向來懦弱的張誌沂。同時,也令尚不解人事的張愛玲十分困惑。母親走後,她和弟弟便由保姆撫養。偶爾享受到的母愛,也隻是從英國寄來的衣裳玩具,或是隻言片語。在這個“悠長的像永生的童年”裏,母親一直都是個神秘縹緲的影子,卻又如同精神偶像一般影響著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