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聖瑪利亞女校讀書的時候,父親又娶了妻,是曾經段祺瑞政府中高官孫寶琦的女兒,名喚孫用藩。這位老姑娘精明幹練,又在妻妾成群的娘家大院裏曆經磨煉,絕不是盞省油的燈。
在她的管治之下,一家人又搬到了張愛玲出生的洋房裏,雖然看上去十分氣派,可耗資頗巨,已然超出了張誌沂的承受能力。再加上這對夫妻都有阿芙蓉癖,終日吞雲吐霧,家裏每天都是烏煙瘴氣的。在張愛玲眼中,這段生活十分難堪。她之後的作品中,不乏這種糜爛昏聵的描寫,都是來自於這段記憶。
中學時代的張愛玲正處於愛美的年紀,卻不得不盡揀繼母穿剩的衣服穿,從母親黃逸梵那裏獲得的審美趣味一下子被打破,“碎牛肉顏色”的薄棉袍簡直是青春期裏抹不去的傷疤。她因而在同輩的女學生中間產生自卑的情緒,整天懶懶的、沉默寡言,看上去十分板滯,也很少交朋友。
不過,也是在此時,張愛玲的文學天賦開始嶄露頭角。在聖瑪利亞女校的校刊《鳳藻》上,她發表了《秋雨》、《霸王別姬》、《遲暮》等多篇文章。此時的張愛玲,對於婚姻大概是矛盾而絕望的。當年的《鳳藻》上有個性格測試,大概就是類似於今天雜誌上常常出現的那種,很有少女趣味。張愛玲在上麵寫“最恨——一個天才的女人突然結了婚”,而她最喜歡的人物卻是“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溫莎公爵。
如此矛盾的喜惡,可見她當時的心境:雖然因為父母的婚姻悲劇,她出於本能地恐懼甚至厭憎婚姻,對於愛情,卻還是渴望的。
中學畢業那年,黃逸梵專門回國,為女兒的升學做打算,建議她考英國的學校。張愛玲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可是張誌沂故意對前妻避而不見。於是,張愛玲隻好自己支支吾吾地向父親“演講”,結果被煙榻上的父親和繼母狠狠嘲笑。
之後不久,“八一三”事變爆發,上海淪陷。父親家終日炮聲不斷,難以入眠。張愛玲便借機去母親家住了兩個星期。回到家中的時候,繼母問她去哪兒了。她如實回答,繼母責備她事先沒有向自己請求。張愛玲說,父親同意了。繼母恨張愛玲沒有將自己放在眼裏,一巴掌扇過去。張誌沂聞聲而來,她便惡人先告狀,叫嚷嚷地說打人了。
張誌沂一怒之下,將女兒關在房中,從此不準離開房門半步。那段時間,張愛玲一下子蒼老了很多。她不恐懼幽禁,卻害怕自己的一生就此被毀掉。因此,她默默地計劃著出逃。
也是在這段時間,父女關係極度惡化。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張愛玲都記著仇,在文章中一度把張誌沂塑造成一個十惡不赦的暴君形象。
被軟禁期間,她還生了痢疾,腹疼難耐,父親沒有要給她請醫生的意思。張愛玲的保姆何幹看了心疼,便向他勸說了幾句。張誌沂因此才給她打了針,使病情緩和下來。(張子靜《我的姐姐張愛玲》)張愛玲“逃出生天”之後,用英文給《大美晚報》寫了一篇名為“What a Life! What a Girl бs Life!”的文章,控訴父親和後母的惡行。
六年之後,張愛玲又在《私語》中事無巨細地重述了逃離的過程,卻隻字未提父親給她打針的事兒。那時候,張誌沂看到文章雖然震怒,卻束手無策。因為此時張愛玲已經成為上海灘最紅的作家了。
張愛玲離開父親之後,跟母親住在一起。黃逸梵是個學校迷,她之所以對張愛玲的教育問題十分重視,就是因為她自己吃了沒學曆的虧。她自幼接受的是私塾教育,當年的出國留洋,也隻是以陪讀的身份和小姑子一起去了歐洲,並未獲得什麼學曆,因此找工作常常遇到困難。在國外的生活想來也十分窘困,因而每次回國都要帶走一大箱子古董,靠典當財物來維持生計。
張愛玲離家出走之後,弟弟張子靜也來投奔母親,黃逸梵供養一個女兒已經十分吃力,便毫不留情地將兒子趕回家。
伸手朝母親要錢的時光真是難熬,每日都看著對方的臉色,戰戰兢兢。從那時候起,張愛玲便養成了一種“欠債”的心理,總想著要賺錢還債給母親。黃逸梵與張愛玲商量:“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話,那就不必讀書了,用學費來裝扮自己;要繼續讀書,就沒有餘錢兼顧到衣裝上。 ”
在這兩者之間,張愛玲當然選擇了讀書。她日夜苦讀,猛補數學。功夫不負有心人,考倫敦大學的時候,她的成績是遠東區第一名。這時恰好趕上歐戰爆發,她便沒法兒去英國,轉而念了香港大學。
張愛玲的學習生涯一直都是刻苦而又曲折的。進入香港大學之後,她獲得兩個獎學金,為母親減輕了許多壓力,甚至有閑錢去做衣服,過了一回衣服狂的癮。
在港大,她遇到了一生的摯友炎櫻。這個皮膚黝黑的姑娘性格像是一團火,熱情開朗,極討人喜歡,又十分的幽默,常常妙語連珠。張愛玲在《燼餘錄》裏寫道,香港戰亂的時候,人人自危,炎櫻不僅不懼怕,反倒上城裏去看五色卡通。流彈打碎玻璃的時候,她還在澡盤裏一邊唱歌一邊潑水。
她與張愛玲好像是兩個極端,又都來自上海,因而關係很好,並且一直能夠很好地互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