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正是十月,外麵陰雨連綿,秋風怒號,像是受了委屈的韃靼人拉長了聲哀號似的嗚嗚嗚個沒完。
“……這時,她!來了,那麼輕盈、亮麗,如初升的朝霞。她的眼裏充滿了裝出的天真純潔,她用極其真誠的語氣說:‘我親愛的,我沒有辜負你吧!’雖然我知道她在撒謊,但我還是不可救藥地相信她!理智使我清醒,愛情讓我迷惑!”
他講故事時,身體富於節奏地抖動,眼睛眯著,間或輕拍一下自己的胸脯,很投入的樣子。
他的聲音並不美妙,還略帶沙啞,但語言卻十分感人,真像夜鶯在歌唱。
我還嫉妒過特魯索夫,他最擅長講西伯利亞、西哈拉等地的故事,他講故事的技巧很嫻熟,絕對真實,有身臨其境之感。他敢對大主教肆意嘲諷,有一回他竟然偷偷講到了沙皇亞曆山大三世:
“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專製魔王!”
我覺得特魯索夫這個人很像小說中的“小人物”,這類人在小說的結尾處,會出人意料地由一個“小人物”搖身變成胸懷坦蕩之人。
每當炎熱的夜晚,大家就渡到喀山河對岸去,坐在小樹林裏,一邊吃吃喝喝,一邊傾訴心事。主題多是困苦的生活,奇聞怪事,最熱門的話題自然是女人。每當他們談論女人,就充滿了怨恨和憂傷,像闖入了一個滿是蛇蠍的黑暗角落。
我和他們在這兒住了兩三次,我們躺在小柳樹的窪地裏休息,這兒因為臨近伏爾加河,空氣是潮濕的,船燈看上去像是螢火蟲在夜色中移動,更有富裕的烏斯龍村裏店鋪和住宅裏窗口透出的光亮,在漆黑的河岸上形成一串串火球、火網。輪船蹼輪拍擊著河水,發出隆隆的轟響。水手們在船上“鬼哭狼嚎”,一些人用錘子敲擊船板拉長聲唱著淒厲的歌,他們在用歌聲排遣心中的憂傷,這歌聲又給人們平添了一份哀傷。
最傷心的還是聽他們訴說心事,如何應對艱難的生活,他們各談各的,誰也顧不上聽別人的,他們或坐或躺,抽著煙,間或喝點伏特加或啤酒什麼的,酒引發出許多難以忘卻的往事。
“嗯,我曾碰見過這樣一件事。”夜色中伏在地上的一人說道。
故事結尾,大家認為:
“司空見慣,——見過了……”
“知道”“見過”“見的不願見了”,這些話聽上去讓人沮喪,好像就在今夜他們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終點,因為人世間的一切他們都經曆過了,以後再沒什麼事是新鮮的了。
我的這個想法使我和貝什金和特魯索夫有些疏遠。當然,我還是喜歡他倆的。依我現在的生活曆程看,我走他們的生活之路,步他們的後塵是順理成章的。特別是我的追求和上大學的理想遇到挫折的時候,使我與他們更加接近了。有時我因為挨餓、苦悶,也曾想去幹點觸犯“神聖”私有製的勾當,但我當時的崇高理想不允許我悻離光明大道,這與我讀的書有關。
我除了讀哈特的書外,還看了不少好書,書中所描寫的某種不太清晰、但十分美好的前程告訴我,我應追求比眼前更有價值的東西。
這段時間我結識了一些新人,他們給了我全新的印象。葉甫裏諾夫家前的那片空地,常常招引來一群中學生做一種類似戈羅德基的遊戲,我被他們中一個叫做古利·普列特涅夫的青年迷住了。
他相貌一般,皮膚略黑,黑發,有點兒像日本人,一臉雀斑,勻勻實實,真像火藥末塗進皮膚裏了。他總是高高興興,玩兒起來機智,講話幽默俏皮。普列特涅夫和許多有天賦的俄羅斯人一樣,並不想發展自己的能力,而是躺在生來的天才裏度日。他有藝術天賦,聽力敏銳,善於鑒賞音樂,他自己會彈豎琴、俄羅斯三弦琴,拉手風琴,隻可惜他僅僅滿足於此,不再深究了。他相當窮,一身掛補釘的衣服配上漏洞皮靴,這身裝束倒是和他豪放不羈、動作敏捷的氣度相融。
他看上去像久病初愈的人,又像昨天才出獄的囚犯。他對一切都感興趣,世界對他來說總是那麼新鮮、愜意,他像一隻快樂的小鳥般跳來跳去。
他知道了我生活艱難,沒有依靠,就讓我和他一起住,還建議我報考小學老師。這樣,我到了“瑪魯索夫加”這個怪異有趣的貧民窟——雷伯內利亞德大街上一幢破爛不堪的房子,這兒裝滿了饑餓的大學生、妓女和失去形態的窮鬼。
普列特涅夫住在走廊中通向閣樓的樓梯下麵,那兒放著一張木板床,走廊盡端的窗戶旁有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了。走廊通著三個房間,其中兩間住著妓女,另外一間住著得肺病的數學家,他以前是神學院的學生,又瘦又高,頭上臉上長著紅色的硬毛,破爛的衣服幾乎不能遮羞,從衣服的殘破處可以看到他青乎乎的肉皮和一根根的肋骨,總之,他的樣子十分可怕。
他好像以吃指甲為生,手指頭都被他咬破了。他沒黑夜沒白天地算呀算呀寫呀寫呀,不時傳出吭吭吭的咳嗽聲。妓女們又怕他又憐憫他,她們經常故意丟一塊麵包、茶、砂糖在他門前,他見了就把它們一古腦兒地搬回自已房裏,還一麵呼呼呼地喘著粗氣像一匹累壞了的老馬。要是妓女們因為什麼沒給他送吃的,就會聽到他沙啞的聲音在走廊裏回蕩,
“麵包!”
靠別人的可憐度日並不能改變他深陷的眼睛中閃爍的高傲神情。有時會有一個小羅鍋兒來找他,這個人樣子怪怪的,拐著一條腿,肥笨的鼻子上架著一副深度眼鏡,花白頭發,清教徒似的冷淡的黃臉皮上凝著狡詐的笑容。他每次來後,就緊閉房門呆上數個小時,沒有動靜。但有一次深夜時分,我被數學家的吼叫聲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