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雪橇駛過鐵路的道口和城門。隨後是房屋和菜園輪流出現,最後,雪橇來到一條寬闊的街道上,著名的古興家的房子就在那兒。平時這條街上安安靜靜,而現在正是節日的前夕,因而熱鬧得很。小飯鋪和酒館裏人聲嘈雜。如果這時候有一個不是住在本地區而是住在市中心的人坐車路過這條街道,他所看到的就全是些肮髒的人、喝醉的人、罵街的人,然而安娜·阿基莫芙娜從小就住在這一帶,因此眼下在人群中不斷地認出她去世的父親,她母親,她伯父。她的父親是個性子溫和、隨隨便便的人,有點喜歡幻想,無憂無慮,滿不在乎,他既不喜愛錢財,也不喜愛榮譽,更不喜歡權勢。他常說,做工的人沒有工夫考慮過節,到教堂去。要不是因為妻子,他大概永世也不會齋戒,到了齋期照樣吃葷食。可是她的伯父伊凡·伊凡內奇正好相反,他性格執拗,對待一切與宗教、政治和道德有關的事,他總是十分古板,不留情麵,非但督促他自己,而且督促他所有的職員和熟人。走進他的房間而不在胸前畫十字,那可萬萬使不得!如今安娜·阿基莫芙娜所住的那個富麗堂皇的住宅,他平日總是關門上鎖,隻有在大節期,來了重要的客人,才開門,他本人呢,住在帳房裏,占一個小小的房間,裏麵擺滿了聖像。他熱中於舊教派,經常在自己家裏招待舊教派的主教和神甫,其實他是按照東方正教的儀式受洗,舉行婚禮,埋葬妻子的。他的弟弟阿基木是他唯一的繼承人,可是他不喜歡這個弟弟,因為弟弟為人隨隨便便,他把這種隨隨便便叫做頭腦簡單,傻裏傻氣。他還嫌他弟弟對宗教太冷淡。他虧待這個弟弟,把他當做工人,每月發給他十六個盧布。阿基木對哥哥尊稱“您”,遇到請求寬恕的節日就帶著全家人跪在他麵前。不過伊凡·伊凡內奇在去世前三年跟弟弟親近起來,原諒了他,而且吩咐人給阿紐特卡請來一個女家庭教師。
古興那所房子的門道又黑又深,臭烘烘的,貼著牆壁可以聽見男人的咳嗽聲。安娜·阿基莫芙娜在街上下了雪橇,走進院子,向人打聽第四十六號住所文官恰裏科夫家該怎樣走。
人家就指引她走向右邊最遠的一扇門,從那兒登上三層樓。院子裏也好,最遠的那道門邊也好,甚至在樓梯上,都有一種跟門道裏同樣難聞的氣味。在安娜·阿基莫芙娜的童年時代,她父親隻是個普通工人,她就住在這樣的房子裏,後來環境改變了,她還是以慈善家的身份常來走走。狹窄、肮髒的石頭樓梯,高高的梯級,把每層樓隔開的梯台,吊在樓道上的油汙的掛燈,空氣中彌漫著的臭氣,樓梯口房門邊放著的洗衣盆、瓦罐、破舊衣服,——這一切她早已十分熟悉了。……有一扇房門開著,可以看見房內有些戴著軟帽的猶太裁縫正坐在台子上縫衣服。安娜·阿基莫芙娜在樓梯上遇見許多人,然而她根本沒想過這些人可能得罪她。工人和農民,沒喝酒的也罷,喝醉酒的也罷,她都不怕,就象她不怕她那些有知識的熟人一樣。
第四十六號住所裏沒有前堂,推門進去就是廚房。工廠工人和手工工匠們的住處照例有油漆、焦油、皮革、煤煙之類的氣味,這要看主人幹的是哪一行手藝。落魄的貴族和文官的住處卻可以憑一種酸溜溜的惡劣氣味分辨出來。此刻,安娜·阿基莫芙娜剛剛跨進門檻,這種難聞的氣味就向她撲來。
在牆角上的一張桌子旁邊,坐著一個穿黑色上衣的男人,背對著房門,這大概就是恰裏科夫本人。他身旁有五個姑娘。年紀最大的是個寬臉盤的瘦姑娘,頭發裏插一把梳子,看樣子十五歲上下。年紀最小的是個小胖子,頭發長得跟刺蝟一樣,至多不過三歲。這六個人正在吃飯。爐子旁邊站著一個矮小、很瘦、臉色發黃的女人,穿著裙子和白上衣,手裏拿著一根爐叉子。她懷著孕。
“我沒料到你這麼不聽話,麗左琪卡,”男人用責備的口氣說。“哎,哎,真不害臊!看樣子你是要爸爸揍你一頓,是嗎?”
瘦女人看見門口出現一個不認得的女人,打了個冷戰,放下爐叉子。
“瓦西裏·尼基狄奇!”她過了一忽兒才用低沉的聲音叫起來,好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男人回頭一看,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這是一個骨瘦如柴、肩膀很窄的人,兩鬢凹陷,胸部扁平。他的眼睛又小又深,眼睛周圍有著黑眼圈,鼻子挺長,象鳥嘴,微微向右歪,嘴巴很大。他的胡子分成兩半,唇髭剃掉了,因此他那模樣與其說象個文官,不如說象個穿號衣的跟班。
“恰裏科夫先生住在這兒嗎?”安娜·阿基莫芙娜問。
“對,小姐,”恰裏科夫嚴厲地回答說,可是立刻認出她是安娜·阿基莫芙娜,就叫了起來:“格拉戈列娃小姐!安娜·阿基莫芙娜!”他忽然喘不上氣來,把兩隻手一拍,仿佛嚇壞了似的。“恩人啊!”
他**一聲,往她那邊跑過去,嘴裏嗚嗚地叫,象個癱瘓病人似的。他胡子上粘著白菜,嘴裏冒出酒氣,把腦門子貼在她的皮手籠上,仿佛失去了知覺。
“請您伸出您的手!您的神聖的手!”他氣喘籲籲地說。
“一場夢!一場美夢啊!孩子們,快叫醒我!”
他回轉身來對著桌子,揮著拳頭,用帶哭聲的嗓音說:“上帝聽見我們的呼聲了!我們的救星,我們的天使來了!
我們得救啦!孩子們,跪下來!跪下來!”
恰裏科娃太太和幾個姑娘,除了最小的一個以外,不知什麼緣故,趕緊收拾桌子。
“您信上說,您的妻子病得很重,”安娜·阿基莫芙娜說,覺得羞愧,心裏厭煩了。
“我不給他一千五,”她暗想。
“這就是她,我的妻子!”恰裏科夫用尖細的女人聲調說,仿佛眼淚湧進了他的腦袋。“這就是她,不幸的女人!一隻腳已經跨進了棺材!可是我們,小姐,並不抱怨。與其這麼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死吧,不幸的女人!”
“他何必裝腔作勢?”安娜·阿基莫芙娜氣惱地想。“一眼就看得出來,他慣於跟商人打交道。”
“請您象對待普通人那樣跟我說話,”她說。“我不喜歡看滑稽戲。”
“是,小姐。五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在葬禮的燭光下守著母親的棺材,這居然是滑稽戲!唉!”恰裏科夫轉過臉去,傷心地說。
“別說了!”他妻子小聲說著,拉拉他的衣袖。“我們這兒沒有收拾幹淨,小姐,”她對安娜·阿基莫芙娜說,“請原諒。
……您明白,家裏人口多,住得很擠,不過一家人過得和和氣氣的。”
“我不給他一千五了,”安娜·阿基莫芙娜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