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捧出新詞字字冰(1 / 3)

一月之間,表哥出入絳蘭軒的次數沒那麼頻繁了,半月過後,便在太醫院記檔宣稱我已痊愈,隻不過偶爾來請平安脈罷了。嘉道元年十二月十七,皇上攜太後並一眾後宮妃嬪加十幾位王室宗親浩浩蕩蕩地向北泉行宮駛去。

北泉行宮又稱“冬園”或“北苑”,為曆來皇帝度新年之地。按照我大杞的規矩,天子是不在皇宮中過年的,因我大杞開國之君聖祖皇帝駕崩於北泉行宮,而且太廟也建於行宮旁,於是天子們都在北泉行宮過年同時祭祀太廟、敬告先祖,這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大事。並且今年皇後娘娘薨逝,皇上要在太廟親自宣讀皇後祭文,正式將皇後的靈位列入皇室宗譜,因此今年出行更加鄭重。隻要不是有罪軟禁失寵的妃嬪,稍有臉麵的都要隨行同去。加之我已病愈,更沒理由不去。溫淑容還道,“皇上本說北泉行宮益於養病,誰知陸妹妹你去之前便病愈了。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是不錯的。想來不日也要侍寢了,真是好福氣。”我年紀尚小,哪聽得什麼侍寢的事,麵上即刻燒得緋紅,“淑容娘娘說笑了。如今泗州叛亂未平,皇上忙於政事,自然是不想什麼侍寢的。”心中卻暗自想,侍寢或許並不是什麼好福氣罷。不過的確如我所說,皇上到了北泉行宮之後未曾召幸任何一個妃嬪。

北泉行宮一年四季氣溫都低,又位於北邊,且天子隻有年末才駕臨,於是園中多種植冬令時節的花。西南角的一隅種了一園水仙,因水仙香氣淺淡,於是那一處便稱作“淺芳園”,剩下的地界皆植梅花,品種繁多,也分為各個院子:植綠梅的叫“碧蕊榭”,植紅梅的叫“攏春苑”,植臘梅的叫“濃香院”,植白梅的叫“綻雪軒”,各有千秋。每個梅花園之間散落著各個亭台樓閣,供天子後妃居住。整個北泉行宮的正中間是三所規模宏大的宮殿比鄰而建,名為“鴻光殿”、“凝暉堂”、“熹昀館”,隻有皇上太後皇後才能居住,如今皇後仙逝,熹昀館空著,冷冷清清。我住在西南角的吹茗榭,清靜偏僻,西麵臨著淺芳園,東麵臨著綻雪軒。本來內務府安排我住在東麵,和其他妃嬪住在一處,不過我還是推卻了。或許是心理上的暗示,總覺得離皇上越近越容易很快侍寢,加之我好靜,便欣然住進了吹茗榭;再者,綠梅珍貴,紅梅嬌豔,臘梅香濃,宮中妃嬪皆喜此三類而獨不待見白梅,覺得既無甚香氣又與雪混為一色,看得人眼睛花腦仁疼,於是都住在東麵,臨著那三個梅園。而我,恰巧是喜歡白梅的,於是我頗滿意這個地方。

唯一不順遂的,便是蘭意病倒了。上次蘭意暈倒之後身子便不大好,如今又匆忙北上,一時不適,便病得起不來床。或許是蒼天有知,感受到了我的憂慮,連著下了兩日的雨,這日好容易放晴,又開始下雪,紛紛揚揚的撒了一地。到了傍晚時分,我看著蘭意喝了藥精神略有起色,不過仍是絮絮吃了些清淡的米粥配兩碟酸醃開胃菜之後又沉沉睡去,才慢慢放下心來。我瞧著天色還早,微微有一絲亮堂,正愁今晚要怎麼度過之時,門下的宮女蔻香便進來道,“小主,方才奴婢回來的時候看見綻雪軒的白梅開了,一簇一簇的,開得極盛,不過就是與雪混在一起,有些難找,小主可想去看一看?”

蔻香把話說完,我剛想答應,垂花便立刻道,“這怎麼行?小主素來身子嬌弱,如今天寒地凍的,再病倒一個可怎麼辦?”我這裏的掌事大宮女瓊枝和總領太監小路子也趕忙圍上來勸道,“垂花姑娘說得極是,小主出去若病又發了可如何是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還是別輕易出去罷。小主三思啊。”

“這倒無妨,我隻需把那件素雲銀白裘的披風裹上,跟雪一色,誰也發現不了。”我一心想去,誰也攔不住我,便佯裝生氣道,“再勸的,我可要罰了。”又歎了一口氣,“罷了,我知道你們是關心我,垂花與我同去罷。”於是我們一人提了一盞素紗宮燈,悄悄地往綻雪軒過去。

北泉行宮的夜雖冷,但比皇宮中要明快許多,沒有那麼多壓抑的氣氛。綻雪軒離我的吹茗榭極近,過了鏡湖和一彎木質拱橋便到了。守門的宮人都貪暖下去吃酒了,因此門口並無人把守。垂花輕輕推開半掩的院門,我躡手躡腳地進去又把門掩上,主仆二人便靜靜地往前走。青石板徑被雪覆得深深淺淺,垂花撿邊上的粗樹枝一點一點地趕著雪露出路麵才能前進。因之前出門有些晚,此刻天已經全黑了,雪雖然在減小,但仍然紛紛揚揚。

“溫庭筠曾經‘畫船聽雨眠’,極有詩意,如今我也學學他,便是‘白梅聽冰雪’了。”我笑得滿足。

這雪斷斷續續下了一整天,那些粗細長短不一的樹枝上便擁了滿滿一懷雪,淺棕色的梅樹根也圍了幾寸深的雪,偶爾還能聽見被雪壓斷的細小樹枝斷裂的聲音。細看之時,雪與白梅真真是一色透白的,我伸出手指輕輕撥去一枝雪,生怕弄疼了它,才露出雪白的花瓣與極細的蕊,格外嬌小可愛——即使嬌小,也是孤標傲世的,不學紅梅的嬌豔,也不含臘梅的香,寧願與天地間冰清玉潔的雪混為一色,也不奪人眼球、惹人注意,隻專心守著自己的世界。

我心思一動,便向垂花道,“垂花,那個雕花小陶罐咱們進宮時帶了麼?”

垂花一邊掃著雪一邊答道,“帶來了。放在蘭意姐姐屋裏呢。小主問這個做什麼?”

我便道,“那你回去把那個罐子拿來罷。咱們收集一罐子雪水,等開了春可煮茶喝。”見垂花臉上頗有幾分猶豫之色,我便又接著道,“這兒離吹茗榭極近,不過一刻鍾就到了,我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你快去快回便是。”垂花這才點點頭,答應著放下手中的樹枝,轉身隱入茫茫的大雪之中。宮燈的光也一點一點地消失在了我的視線裏。

我慢慢地向前挪動,繞過兩個彎,眼前忽然有柳暗花明的氣勢。我不知我走進了哪裏,隻是四周團團被梅樹包圍。這雪下得奇怪,去得倒也很快,雪停了。此時便雲破月來,淺銀的月光在雪團上泛起光澤,微微能看清事物的輪廓,照得白梅在月華之中更加清寒冷冽。這些白梅好不容易開放,卻又與雪混為一色,它若有靈識,會覺得不值得麼?約莫是不會的。於這樣清高的花兒而言,盛開便是價值罷。可在這皇宮之中,又有多少明媚鮮妍的女子如這白梅一般隱在寒徹骨的雪中無人問津呢?

我悲憫地歎一口氣,忽然詩興大發,隨口吟道,“雲破月來流光影,不在梅花在雪花。可憐紅顏多若此,隱沒無情帝王家。”我再吟兩遍,終是搖搖頭道,“這詩作得不好,到底經不起推敲。雖是吟詠別人,倒像是傷心自己未得寵幸似的。這兩年詩書上我竟生疏了。”

又繞了兩圈回到這裏,到底這裏最美。此時月光更加清明,在我身前身後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地方溫柔地流轉。那月光下的花瓣竟像是由玉做成的一般,玉蕊瓊枝,淺淡豐容。“小主讓奴婢好找。”垂花手上抱著那個雕花小陶罐,一手提著一杆素紗宮燈,一麵穿風破雪而來。在暗淡的燭光之下細看才發現垂花頭上結了細細一層薄汗,我取出娟子為她拭了汗,接過罐子,用小銀匙一點一點地將雪從花上拂下,一邊道,“收集雪水也是有講究的,盡量別收集枝上的,要從梅花上拂下,既幹淨,又含了梅花的氣韻。”

垂花一壁聽著點頭,又問道,“方才似乎聽見小主吟詩了,回去可要寫下來麼?”

我凝神地收集雪水,一邊道,“我那首詩作得本不好,經不起推敲。再說,詩是要題在薛濤箋上的,沒得讓別的紙玷了詩的潔淨。咱們進宮時把剩下的十來張都給了妍兒,哪兒還有呢?”

垂花笑嘻嘻道,“不知道二小姐用它來題詩沒有?”

很快一罐雪水便收集完了,我正準備回去,忽然想起了什麼,轉身在枝頭上折下幾簇開得最盛的白梅花,在我和垂花的發髻上各自簪了幾朵,“這白梅花開得好,因皇後新喪,也當一同祭奠罷了。看著人也有點兒精氣神兒。咱們再折兩枝回去插瓶,拿給蘭意看看,她看了必定歡喜,病也好得快些。”垂花依言點頭,在背後的樹上折了兩枝含苞半開的白梅花枝,一同回去吹茗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