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褪寒(1 / 3)

當晚回去是要守歲的。我站在庭院裏,由得幾個門下的小宮女打打鬧鬧。這是我第一次沒有跟家人一起過年,不知道父親身體如何,也不知道妍兒如今又是什麼模樣,一時間心裏便有些空落落的。瓊枝見我不甚喜悅,便哄著我同蔻香垂花打了幾圈馬吊,故意輸錢給我。我也體恤宮女當差辛苦,又賞下去了。

一夜睡得不安,第二日便發起了高熱,太廟告祭也起不來床,便上報了靜妃娘娘,靜妃娘娘倒也體恤,隻囑咐我安心靜養便是。不過當日下午便傳來消息,清源在太廟大發雷霆,不僅褫奪了二十多個侯爵,連帶著兩朝元老、先帝遺命輔政大臣張耀祖、關承宗都得了申飭,奪了死後配享太廟的資格,餘下被牽連的不計其數。不過幸好,父親毫發無傷。

彼時我正坐在床邊喝一碗百合蓮子羹,聽得如此便奇道,“皇上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發這麼大的火?”

瓊枝回話道,“據說皇上愛重嫡妻,要將大行皇後的諡號破例擴為四個字,就叫‘孝恭昭成皇後’,但我朝曆來皇後諡號都是兩個字,如‘孝安皇後’、‘孝靖皇後’等,所以諸位大臣死諫。又因為皇上覺得諸侯們進獻的塑皇後像的金成色低劣,這才兩相一起動了真怒。宮中現在人人自危。”

愛重嫡妻?我忽然想起,那一日去雍儀宮的路上,他握住我的手時那種對皇後仙逝毫不在意的神情。皇後都走了一個多月了,他卻又做出這副樣子,不過是不想別人覺得他薄情之人罷。

蘭意聽聞隻是輕笑一聲,道,“咱們這皇上學漢武帝學的可真不像。漢武帝奪了一百零八人的爵位,這才多少呀!”

我恍然大悟,“皇上的目的,是打擊那些老臣,順帶削弱諸侯之勢!一朝天子一朝臣,是到了換人的時候了。”

蘭意點點頭,“小主如今越發通透了。在這宮裏呆久了,也總是要變成個水晶玻璃通透人兒。”我這病一直纏綿了五六日,剛一才好便下了連連幾道聖旨。除了皇後的諡號最後被定為“孝恭皇後”外,便是擇選淑女、處置廢濟安候之事。

嘉道二年元月七日,由總理敬事房抄出,冊鎮國公、世襲一品彪騎將軍鬱勤之女鬱常柔為正五品美人,虎賁中郎將沈如璋之女沈微茗為正六品才人,兵部侍郎冉之慎之女冉襲月為從六品良娣,主事徐清約之女徐煙雨為正七品常在,於二月十一進內;另有恩旨,為彰皇家之寬宥,賜庶人曆慶之子清暄世子爵,冊庶人曆慶之女為恭靖長公主,恩養於太後凝懿宮,即刻入內。

聖旨一降,便成了定局了。第二日,年幼的恭靖長公主便由一乘軟轎接來了北泉行宮。廢濟安候為皇上叔父,但年近六十才得一雙兒女,由是這位公主雖是皇上妹妹、太後幼女的身份,年紀也不過八歲罷了。靜妃那邊也傳話過來,讓六宮妃嬪都去凝暉堂見禮,我也急急忙忙過去。此刻殿裏烏壓壓一群人,那個小小的女童從一架十二轉遠山飄渺輕煙白玉屏風後轉出,蓮步姍姍,靠在太後身邊。八歲的孩子,端著一身的架子,一刻也不敢鬆懈,戒備地看著所有人。

靜妃領著眾人上前溫和道,“見過恭靖長公主。”我在後麵也跟著行禮如儀。

她抿唇,並不說話,隻淡淡回了禮,便垂下眼眸,目光投在裙擺荷葉邊上繁複的纏枝花刺繡。真不知道這封為長公主的榮耀是真的恩寵還是更深的折磨?濟安候再大逆不道,也是她的父親,被皇上除去如何不恨?且不說父親慘死,母女自此分離也是極為難受,空空將以後的日子困在四四方方的宮牆裏,困在長公主虛無的身份之中。那隻是個稚氣未落的孩子,卻已經有了恐懼慌亂的戒備,何況,這隻是一個與妍兒相仿的孩子啊!我看得心疼,多麼想伸手去抱抱她,但我不能。

旁邊的姑姑一把將她往前推,推得她一個踉蹌,道,“長公主快笑一笑吧,這是多大的福分!”一邊又把她往人前攏。她瑟縮在衣衫裏,退後一步,倔強地抿著唇,不肯多說一句話。霎時氣氛有些凝固。那個姑姑還欲再說,太後側頭橫了一眼,旋即慈愛地牽過她的手,“薈槿,見過你皇兄了麼?”

她溫順地垂頭,“回母後的話,已經見過了。”

太後不緊不慢地撥著手中一串蜜蠟佛珠,掃過我們一眼,“這丫頭怕生,日後常見過也就熟了。”也立刻帶了漠漠的輕寒,“哀家再得一女乃是天大的喜事!若有人對長公主不敬,靜妃,你執掌後宮,自當拿話來說。”

靜妃從容出列躬身道,“臣妾代執鳳印,攝六宮事,自當約束宮人。長公主金枝玉葉,不敢不敬。請太後放心吧。”

眾人也跪下道,“臣妾謹遵太後教誨。”

如此閑話幾句便也回去。今年得清源的意思,打算在北泉行宮多住一些時日,於是內務府匆匆忙忙移了各類花木來種下,免得梅花落完了園子裏光禿禿的,於是便有了嬌杏、西府海棠、姣梨、玉版白、醉仙枝、玉麵芍、迎春、紫藤、石榴、茜桃、緋櫻、玉堂春、一團粉、蝴蝶蘭等等,總之是熱鬧的。從太後那兒出來,便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就到了蘭池邊。

此刻正是初春時候,梅花欲謝未謝,似落非落,但皚皚的白雪已然開始消融了。整個天空自簷角望去,像是一塊上好的琉璃碧玉,有雁過時落下的一層淺霜覆在天頂,和著稀鬆的雲霧若隱若現,若即若離。窗下似乎沾染了帶露的杏花的香,一縷一縷地傳遞著春天的信號。初綻的雪白梨花竟像是由羊脂白玉雕刻堆砌、素錦銀線輕撚縫合而成似的,一片一片晶瑩剔透,洋洋灑灑地鋪了半個小徑。

這樣的好日子,不過由著自己虛度罷了。

“驚風飄白日,光景西馳流。”我站在蘭池邊,向一旁的蘭意和垂花道,“我此生能儀仗的良人,唯有皇帝一人而已。而九五至尊,偏偏是這天底下最無法長情之人。這樣的美好,我是否一個人要看許多年?”

垂花不解道,“小主怎麼這樣想?以小主天資,侍寢之後必定聖寵優渥,何來這樣的感歎!”

我搖搖頭,“我若是一心一意地把心都掛在皇上那兒,哪裏舍得再讓給別的妃嬪?最終失望的隻能是自己。我一生所依唯有皇上一人,也是我今生的良人,所以我多麼害怕,倒不如不得寵,看一輩子的梅花梨花便也盡夠了。蘭意,我果然隻是個空有小女兒情態的無用之人罷了!”

蘭意撫慰我道,“小主何苦如此?若小主侍寢之後真對皇上一片癡心,又何苦去壓抑自己?雖不能如尋常百姓一般長相廝守、整日相對,若皇上不喜歡小主,一片心意,皇上總是能感知到的吧。隻要在皇上心裏能有小主的一席之地,足矣。世間之事,本不可強求。”

我折下一枝半開的梨花,緩緩撥弄著晶瑩的花瓣,“蘭意,你說話總有許多深意。或許正如你所說的那樣,一席之地,就夠了。”我頓一頓,“或許是我太癡迷於戲文,竟也生出了這般情意深重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