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初春,夜風微微有一些料峭,浴香宮門前碩大的幾株紫玉蘭樹仿佛經不住風,紛紛揚揚地灑下一片落英。然而我還是有幾分拘謹,卻又十分貪戀著手掌中的溫暖如春。
“冷嗎?”走了幾步,他突然停了下來,略帶著一份歉意。
我搖搖頭,瑩潤的珍珠碰得叮叮作響,複又想起那一晚,去雍儀宮的那條總也走不完的甬道。我搖搖頭,笑道,“臣妾記得,臣妾與皇上第一次見麵,皇上也是這麼問的。不過那時臣妾病著,一定很醜罷,皇上是不是認為臣妾是個無鹽醜婦?”
他眼角有微醺的笑意,像是晨光初現,也搖搖頭道,“朕從來都沒有忘記,那是朕第一次遇見你這樣不肯與朕親近的女子,即便孤清如季婕妤都從來沒有。”他仿佛突然意識到不該在這樣的時候提起別人,見我不甚在意的樣子,便立刻換了一個話題道,“這件寢衣你可還喜歡麼?”
我凝視著身上如水一般柔滑的素錦輕紗,最終抿唇道,“一件寢衣價值千金,臣妾雖然喜歡,終究是太過靡費了。臣妾算上來也隻是第二次見皇上,臣妾不值得皇上……”
我話未說完,他就捂住了我的嘴道,“不許說這樣的話!”他又放開手,“隻要你喜歡就好。冠蓋滿京華,不及君允嫁。朕從小沒有人教朕什麼是愛,朕也不知道怎樣去愛一個人,但朕遇見了你。朕不知道為什麼,朕隻想一直對你好,朕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愛,但於你朕願意以真心相待……”
冠蓋滿京華,不及君允嫁。
這樣的話,落在誰的耳中,都會挑起一番兒女情長吧,何況是我這樣癡心又不安心的人。有稀薄的淚光慢慢覆在我的眼角,我情不自禁地抬起頭去看他。他笑得極溫柔,烏黑的星眸像是嵌進了一顆黑曜石,即便在兩旁宮燈昏黃的燭光和淺淡的月華之下,依然浮動著明亮流光。這,是我大杞的君主啊!這,是這個世間最高貴的男子啊!我仿佛不能相信,他已經在我身邊,他已是我的夫君,他已經牽著我的手。
翩翩少年郎,一見便成殤。
隻是我仿佛已經沉淪下去,顧不了其他。不管是避寵,還是明哲保身,此刻都不重要了。隻要有他在我身邊,就是這個世間最美好的事。但我心中依然很疑惑,“可是臣妾隻是一個普通的癡心女子,也隻與皇上見過一麵,臣妾不知為什麼會得到皇上如此垂憐……”
“朕缺的,或許就是這一份癡心罷……”他的聲音突然揚了起來,“到了,你抬頭看看就知道了。”
我眼前一陣明亮,浴香宮的紫玉蘭樹並沒有幾株,到了前麵的轉角就變成了雪白的梨樹,我回頭一看,原來我們已經過了那個轉角。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極明亮的世界,每一株梨花樹上都有數十個薄紗罩著的小燈籠,每個小燈籠下麵都掛著一張紅箋,幾十幾百株的梨花樹形成了一條朦朧溫暖的世界,連夜風的腳步都變得輕柔了。我站在一棵樹下,拿了幾張紅箋去看,翻來覆去隻有我收到的那兩張的內容——《四花詩》和那張留言的箋,就這樣掛了整整一條長路。
我的雙手微微有些顫抖,驚訝盡收他的眼底,“原來在臣妾的庭院裏掛上那兩張紅箋的,是皇上啊!”
他再次牽起我的手,“其實於朕來說,咱們是第四次見麵了。在綻雪軒的時候,朕就看見你一身素衣,穿得那麼單薄,站在雪地裏,癡癡看著滿院子的白梅花。你那首詩隨口一作,聽在朕的耳朵裏,卻突然紮了個根兒。朕也不知道這又是為什麼,可是朕永遠不能忘卻,那一夜你站在雪中月下,就像一位出塵的仙女。朕多麼想來和你說說話,但是朕又怕傷到了你,驚到了你,於是寧願看著你一個人靜靜地在那裏撫著枝上的雪,仿佛天地間的所有事情都和你無關。朕始終不敢走近,就在那裏看你的側臉和背影,連朕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你走了,朕都還沒清醒過來……多好啊……”他仿佛陷入了回憶,帶著一種滿足的笑容。
原來冥冥之中,自有緣分。我與他,今生注定是要相遇相許相愛的吧。
“所以朕甚至直接差人在庭院裏掛了那兩張紅箋,不過如今想來,僅僅為了表達朕的心思,竟是太過輕率了,必定讓你懸心了好多天罷。後來就是薈槿入宮的那一天,朕經過蘭池,就看到了你,朕依然不願意驚了你,但又聽到你那些話,讓朕心中大為觸動。朕從來隻知道朕是妃嬪們的枕邊人,卻從來沒想過朕也是你說的,她們此生的良人。朕娶了她們,是因為朕要支撐起朕的江山,但朕也似乎忘了,她們也是女人,也是有你這樣盼望的女人。所以這幾天朕本來想試著去和她們認真地相處,但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你的身影,朕做不到。所以這幾天朕就知道隻有見到你,才能真正讓朕心安。朕已經等不及要見你了!朕讓最好的繡娘給你做出這一件寢衣,甚至這條路上所有的紅箋都是朕親筆所寫……”
“什麼?皇上親筆所寫!”我打斷了他的話。這些紅箋成百上千個,他是帝王之尊,國事繁忙,怎麼可以為了我去做這樣的事?感動無聲無息地蔓延上來,淚水再忍不住,肆意地流了下來,“臣妾不值得……”
我知道他是大杞的帝王,他無法像普通百姓一樣給我太多的情意,但是此刻我看著漫天飄舞的梨花和隨風微晃的一張張紅箋,我知道我的心已經認定他就是我此生的良人。至少,我在他心裏,或許是特殊一點的。就這一點至少,我已經心甘情願。
他溫柔地擦去我腮邊的淚水,“哎,你怎麼哭了?”他抱我入懷,眼神不解而心疼,“好像朕讓你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我搖搖頭,“是臣妾讓皇上委屈了。”
“朕閑著的時候就寫,不知不覺就寫完了一兩百張,甚至連飯也忘了吃,茶也忘了喝了,倒並沒有覺得有多累。隻要想到你,朕就一點兒都不累了。”他頓一頓,“對了,朕本來想帶你走一條白梅花路,可惜白梅早就凋謝了,所以朕才想到了梨花,你看這些梨花樹、你的寢衣、你頭上的簪子,都是朕讓他們下去做的。朕不知道怎樣心疼你,朕是皇帝,不能永遠經常陪著你,朕隻好用財力來彌補,但你那麼出塵,一定不會喜歡這些靡費的東西。但是朕隻要你高興,靡費一些也算不得什麼……”
“臣妾何德何能得皇上如此垂憐啊!皇上的心意,於臣妾來說,已經是最大的賞賜了。臣妾再不敢靡費些什麼。”我心思一轉,神色逐漸黯淡下去,“皇上是不是對所有的妃嬪都是這樣的?”
“你是第一個,”他頓一頓,“也是最後一個。你在朕心中,無人及你分毫。你這促狹的小東西,這麼快就開始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