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清源一走,杜婉儀便立刻屏退了其他人,懷著一種親好的態度道,“多謝妹妹。妹妹送來的當歸極好,我昨天就吩咐了燉了鴿子,把氣血補足了,不然今天可就沒這力氣演這出大戲了。當歸,果真是個好東西呢。”
我笑的客套而疏離,看不出我此時的情緒。我捧起彩繪木蘭花的白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緩緩道,“姐姐聰慧,自然知道怎麼說怎麼做。妹妹能做的,不過是旁敲側擊,為姐姐助一臂之力罷了。幸好湊巧沈太醫察覺芭蕉的事兒,才有了今天這出戲碼,姐姐也可放心了。”
她臉上笑得越是歡喜,複又轉入一絲探詢的意味,“隻是我並不明白,妹妹何以這麼快就轉變了心意,願意與我……?”
我望著手上的白玉鐲通明澄澈,水汪汪的,眼神飄渺,“無所謂回不回轉心意,我也自覺不是與姐姐一道的人。隻是我覺得稚子無辜,不該牽連到其中。我幫姐姐這一次,隻是為了腹中龍胎,更是不願與人交惡。再者,龍胎不幸,皇上自然會很難過,咱們都是後宮妃嬪,自然不舍得讓皇上傷心了。”
她略怔了一怔,旋即露出得體的笑容,“怪不得妹妹是皇上心尖兒上的人,處處都為皇上著想。隻是,妹妹真的一點兒想與我交換的都沒有麼?”
我篤定而自信地笑了,“我知道後宮之中不過是交換與利益。姐姐執意如此的話,我便有一樣求姐姐。若我以後身陷囹圄,我不求姐姐能使多大的勁來幫襯我,隻求姐姐能求上一兩句情,說上一兩句話。可好?”
她亦笑得痛快,“這自然是不用說的了。到今天,我才是真真服了你,處事謹慎小心,事事周全。良禽擇木而棲,我日後自然要仰仗著妹妹這棵大樹好乘涼呢!妹妹你放心就是。”
算算日子,如今已經是二月初三。二月十一,微茗、常柔就要進宮了。我正猶自想著,外頭清源就打了簾子進來,“蘋兒。”
我為他除去朝服,盤珠,頂戴,方才服侍他安逸的坐下,招呼蘭意端上新製的茶來。清源品了一口,大讚道,“好香的茶!讓朕猜猜,鬆針、細鹽,嗯,還有梨花花瓣兒。不過這茶葉,仿佛是今年江南的貢品‘小橋春’。”
我撫掌大笑,“全中!源郎舌頭真靈。”
“朕記得,今年這茶收成極少,統共才二十來斤,朕全數賞給了你,你寶貝了這麼久,終於肯拿出來了?”他眼含笑意。
我眼中有數不盡的情意,柔柔看向他,含了一抹羞澀,鄭重舉起一盞茶,“今日蘋兒突然想起一首詞來。便是馮延巳的《長命女》: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蘋兒以茶代酒,三願盡在其中,也請源郎滿飲此杯,成全了蘋兒罷!”
清源神情變得有些肅穆,微微歎了一口氣,“這首詞雖是寫新婚夫婦的美好誓言,但蘋兒,你為什麼想說‘歲歲長相見’這樣的話?你是不是怪朕?你是不是很難過?你在害怕著什麼?……”
“不。”我急忙輕輕捂了他的嘴,又立刻鬆開,我帶著笑容,“蘋兒一點兒也不難過。這個長,是長長久久的長。郎君千歲,妾身長健,才能長長久久。蘋兒隻是這個意思,源郎多心了。蘋兒一直都很開心。”
他這才神色緩和下來,“朕近日政務十分繁忙,煩心的事兒有很多,進後宮的日子少了。所以朕才怕你難過。既然你是這份心思,朕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剛才既已品過這道茶,現在便做個莽夫一飲而盡吧!”
我也舉杯,“那麼,這就是蘋兒與源郎的約定。這是一輩子的約定,全都寄托在這首詞裏麵了。”
他眼神中柔情流轉,“蘋兒,你的心意朕都明白,都在這盞茶裏了。朕既然飲盡此茶,便是要告訴你,朕必不負你。”
我帶著一種新為人婦的喜悅,仿佛眉眼上都捎上了春意。
我看見他雖然那麼溫柔的對著我,眉間卻隱隱有一股不悅的神色,我知道,他不想讓我擔心。但我還是用手拂過他的眉彎,“源郎眉間隱有憂色,難道在蘋兒這裏源郎還需要隱藏麼?”
清源握住我的手,“之前內務府來報,楊太醫咬舌自盡了。那麼杜婉儀的事情就變成了一樁無頭案。朕登基到現在,連一個孩子都無所出,唯有一個曨頤,還是靜貴妃在王府的時候生下來的。當時靜貴妃難產,差點兒要了她的命。蘋兒,你說朕是不是一個福薄之人?為什麼朕的孩子一個二個都生不下來?”
我聽著也是心酸,忙道,“這不是源郎的錯。杜婉儀的事,並非天意,而是人為啊!源郎既然已經下旨讓靜貴妃娘娘照顧著杜婉儀的胎,靜貴妃是生育過的人,自然有經驗,必定不會再出什麼亂子了。源郎安心就是。”
他略點一點頭,不再說話。他隨意抬眼一看,見蘭意站在一邊。清源看一眼蘭意,突然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是伺候陸美人的?從前倒沒見過,都是垂花在伺候。”
蘭意一怔,旋即帶著疏離的口吻幹幹脆脆道,“奴婢前些日子病了,如今已經痊愈了。特此來伺候小主。”
蘭意並不是很想和清源說話,我看得出來。生怕她惹了清源不快,我忙打著圓場說道,“蘭意是臣妾的家生丫頭,臣妾和父親一向縱容她,身子難免嬌氣。所以去行宮的時候折騰病了,現下才大好。”
清源並不生氣,隻是笑著說,“你這個丫頭冷冷清清的,到底還是垂花活潑可愛些。”
垂花得了臉麵,極高興地站出來,臉上都笑成了一朵花兒,忙不迭屈身行了一禮,“多謝皇上讚譽。”
我也笑著說,“你這丫頭,誇你一句倒那麼高興!說出去還讓人以為我苛待了你,得一句讚賞就這樣歡喜連天的。”
清源樂得看我們倆鬥嘴,垂花察言觀色即刻又笑嘻嘻道,“小主一天到晚和蘭意姐姐、皇上一起念的詩,垂花聽不懂;但是誇奴婢的話,奴婢都聽的一清二楚,卻是半分也不落下的!”
清源頗有些意外,又掃過一眼蘭意,帶著一點兒讚賞驚歎,再看向我,“怪說不得你那丫頭冷冷清清的,有幾分氣韻,原來還精通詩書。如此看來,你不僅僅是個才女,你身邊伺候的奴婢都是有才之人。”
我還欲再說,外頭小路子掀簾子進來,後頭還跟著一個內侍跪下道,“皇上萬福金安,陸小主長樂未央。奴才是錦嬪小主身邊的小貴子。我家小主剛剛突然說頭疼不止,想請皇上去看看。”
清源神色有些為難。我立刻溫婉地笑著說,“這是該去的。錦嬪姐姐身子要緊,皇上快去看看吧。”
他握一握我的手,算是撫慰。
我看著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幾重拱門之外,麵色卻是逐漸冷了下來。垂花先氣咻咻地道,“皇上又不是太醫,請皇上去做什麼用?皇上最近那麼忙,好不容易來一趟,還被這個錦嬪給請走了!”
蘭意麵色清冷得如同天際中的上弦月,“不過是借頭疼之名請走皇上求取聖寵罷了,順帶羞辱小主。”
我麵色微涼,竟然直接欺負到我頭上來了。我暗暗攥緊了拳頭,“這種事著實過分。錦嬪算是主動與我結下梁子了。從今日起,任何人都別想從我這兒把皇上請走!我必不再受這種恥辱!”
頓了兩下,“小路子,你悄悄拿銀子去打點一下楊太醫家中。他本是受人指使,也是可憐。”
隔了一日,我又才聽說錦嬪又將皇上從杜婉儀處請走了。正自皺眉之時,太後身邊的宮人來傳話,說是太後明日請我去凝暉堂和她一起共用午膳。我雖感奇怪,卻一分不敢怠慢,起得極早,穿了一身家常的出雲春景長褶子裙,鬆鬆挽了一個歸寧髻,戴了兩朵梢藍點翠碧玉珠花,一對雕刻木蘭的白玉耳墜,便立刻乘了輦轎,往太後那廂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