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明心見性,與苦難一起生活
人們執著於快樂,往往回避苦難,即使它時刻都在每個人的身邊。除了地震海嘯的自然災難,生老病死的身體痛楚,更有日常生活中無盡的煩惱。任何宗教信仰,都是為了超越人生的苦難,因而從社會學意義上說,苦難也是一種有效的教育。
山口——【俄國】伊凡·蒲寧
夜幕已垂下很久,可我仍舉步維艱地在崇嶺中朝山口走去,朔風撲麵而來,四周寒霧彌漫,我對於能否走至山口已失去信心,可我牽在身後的那匹渾身濕淋淋的、疲憊的馬,卻馴順地跟隨著我亦步亦趨,空蕩蕩的馬蹬叮叮當當地碰響著。
在迷蒙的夜色中,我走到了鬆林腳下,過了鬆林便是這條通往山巔的光禿禿的荒涼的山路了。我在鬆林外歇息了一會兒,眺望著山下寬闊的穀地,心中漾起一陣奇異的自豪感和力量感。這樣的感覺,人們在居高臨下時往往都會有的。我遙遙望見山下很遠的地方,那漸漸昏暗下去的穀地緊傍著狹窄的海灣,岸邊點點燈火猶依稀可辨。那條海灣越往東去就越開闊,最終形成一堵煙霞空蒙的暗藍色障壁,圍住了半壁天空,但在深山中已是黑夜了。夜色迅速地濃重起來,我向前走去,離鬆林越來越近。隻覺得山嶺變得越來越陰鬱,越來越森嚴,由高空呼嘯而下的寒風,驅趕著濃霧,將其撕扯成一條條長長的斜雲,使之穿過山峰間的空隙,迅疾地排空而去。高處的台地上繚繞著大團大團鬆軟的霧,半山腰中的霧就是由那兒刮下來的。霧的墜落使得群山間的萬丈深淵看上去更顯陰鬱,更顯幽深。霧使鬆林仿佛冒起了白煙,並隨同喑啞、深沉、淒冷的鬆濤聲向我襲來。周遭彌漫著冬天清新的氣息,寒風卷來了雪珠……夜已經很深了,我低下頭避著烈風,久久地在山林構成的黑咕隆咚的拱道中冒著濃霧向前行去,耳際回響著隆隆的鬆濤聲。
“馬上就可以到山口了,”我寬慰自己說。“馬上就可以翻過山嶺到沒有風雪而有人煙的明亮的屋子裏去休息了……”
但是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每分鍾我都以為再走兩步就可到達山口,可是那光禿禿的石頭坡道卻怎麼也走不到盡頭。鬆林早已落在半山腰,低矮的歪脖子灌木叢也早已走過,我開始覺得累了,直打寒戰。我記起了離山口不遠的鬆樹間有好幾座孤墳,那裏埋葬著被冬天的暴風雪刮下山的樵夫。我感覺到我正置身於人跡罕至的荒山之巔,感覺到在我四周除了寒霧和懸崖峭壁,別無一物。我不禁犯起愁來:我怎麼去走過那些像人的軀體那樣黑魆魆地兀立在迷霧中的孤單的石頭墓碑?既然現在我就已失去了時間和地點的概念,我還會有足夠的力氣走下山去嗎?
前方,透過飛快地排空而去的濃霧,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一些黑黢黢的龐然大物……那是昏暗的山包,活脫像一頭頭睡著的熊。我在這些山包上攀行著,從一塊石頭跨到另一塊石頭,馬吃力地跟著我攀行,馬掌踏在濕漉漉的圓石子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一個勁兒地打著滑。突然我發現路重新又開始緩慢地向上升去,折回深山之中!我不由得立停下來,絕望的心緒攫住了我的身心,緊張和勞累使我渾身發抖。我的衣服全被雪淋濕了,朔風更是刺透了衣服,刮得我冷徹骨髓。要不要呼救呢?可此刻連牧羊人也都帶著他們的山羊和綿羊躲進了荷馬時代的陋屋之中,還有誰會聽見我的呼救聲呢?我驚恐地環顧著四周:
“我的天啊,難道我迷路了不成?”
夜深了,鬆林在遠方睡意蒙矓地發出一陣陣喑啞的濤聲。夜變得越來越神秘詭譎,我感覺到了這一點,雖然我並不知道此刻是什麼時間,而我又身在何方。現在,連深穀中最後一星燈火也熄滅了,灰蒙蒙的霧淹沒了整個山穀。霧知道它的時刻來到了,這將是漫長的時刻,在此期間大地上的萬物似乎都已死絕,早晨似乎永遠不會再來,唯獨霧將會不停地增多,把森嚴的群山裹沒,在深夜裏護衛著它們;除此而外,還有山林會不停地發出低沉的濤聲,而在荒涼的山口,雪將會下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密。
為了避風,我掉過身子麵對著馬——和我在一起的生物就隻有這匹馬了!可馬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它已渾身濕透,冷得直打寒戰,背拱了起來,背上很不舒服地戳起著高高的馬鞍。它馴順地耷拉著腦袋,兩耳緊貼在腦袋上。我狠命地拉緊韁繩,重又把臉轉向風雪,重新又執著地迎著風雪走去。我試圖看清我四周有些什麼東西,但是我看到的隻是漫天飛馳的灰蒙蒙的雪塵,刺得我眼睛都睜不開來。我側耳靜聽,能夠聽到的隻是耳畔呼呼的風聲和身後馬蹬相互碰撞發出的單調的叮當聲……
然而奇怪的是我的絕望的心情反使我堅強起來。我的步子邁得比以前勇敢了,我怨恨地譴責著某個人逼得我不得不忍受一切,對那人的譴責使我的心情快活起來。滿腔的怨恨化作一種鬱悒的堅毅的順從,甘願對於凡是我必須忍受的事物都逆來順受,哪怕永無出路我也感到甜蜜……
臨了,我終於走到了山口,但此刻我已經對一切都無所謂了。我走在平坦的草地上,狂風把濃霧像一綹綹發辮似的撕扯而去,幾乎要把我吹倒在地,可我卻根本沒去留意這風。單憑這呼呼的風聲,單憑這彌天的大霧就可感覺到夜正深邃地主宰著群山——渺小的人類早已在穀地中一幢幢渺小、窳陋的屋子內進入了夢鄉;但我並不著急,並不急於去尋個棲身之所,我咬緊牙關走著,不時嘟嘟囔囔地對馬說:
“走,走。隻要咱倆不倒下,就豁出命來走。在我的一生中,像這樣崎嶇荒涼的山口已不知走過多少!災難、痛苦、疾病、戀人的變心和被痛苦地淩辱的友誼,就像黑夜一樣,鋪天蓋地壓到我身上,於是我不得不同我所親近的一切分手,無可奈何地重又拄起雲遊四方的香客的拐杖。可是通向新的幸福的坡道是險峻的,高得如登天梯,而且在山巔迎接我的將是夜、霧和風雪。在山口等待著我的將是可怕的孤獨……但是咱倆還是走吧,走吧!”
我磕磕絆絆地向前走去,仿佛在做夢,離拂曉還早著呢。下山到穀地得走整整一夜的時間,也許要到黎明時方能在什麼地方睡上一覺,蜷縮著身子,沉沉睡去,心裏隻有一個感覺——在冰天雪地中跋涉之後進入溫暖夢鄉所感到的甜蜜。
天亮後,白天又將以人和陽光使我高興起來,又將久久地迷惑我……可或許不等白天到來,我就會在山間的什麼地方倒下去呢,於是我將永遠留在這自古以來荒無人煙的光禿禿的山巔之中,永遠留在黑夜和風雪之中了。
慧心禪語:
走吧,走吧,隻要生活還有追求,隻要還有美好的信念,那麼,即使是處於絕境之中,你也能走出一條路來。魯迅說過:“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其實,世界上沒有路,也就不需要路,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特點和想象力,因而,我們不一定要時刻按照別人的想法或者經驗進行。但是,堅持、努力的本質卻是不能拋棄的,隻要你堅持下去,你終究會看見太陽。
人生——【印度】勃蘭兌斯
這裏有一座高塔,是所有的人都必須去攀登的,至多不過有一百來級。這座高塔是中空的,如果一個人一旦達到它的頂端,就會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但是任何人都很難從那樣的高度摔下來。這是每一個人的命運,如果他達到注定的某一級,預先他並不知道是哪一級,階梯就從他的腳下消失,好像它是陷阱的蓋板,而他也就消失了。隻是他並不知道那是第二十級或是第六十三級,或是另外的哪一級;他所確實知道的是,階梯中的某一級一定會從他的腳下消失。
最初的攀登是容易的,不過很慢。攀登本身沒有任何困難,而在每一級上,從塔上的瞭望孔望見的景致都足夠賞心悅目。每一件事物都是新的,無論近處或遠處的事物都會使你目光依戀流連,而且瞻望前景還有那麼多的事物。越往上走,攀登越困難了,而且目光已不大能區別事物,它們看起來似乎都是相同的,每一級上似乎也難以再有任何值得留戀的東西。這時也許應該走得更快一些,或者一次連續登上幾級,然而這是不可能做到的。
通常是一個人一年登上一級,他的旅伴祝願他快樂,因為他還沒有摔下去。當他走完十級登上一個新的平台後,對他的祝賀也就更熱烈些。每一次人們都希望他能長久地攀登下去,這希望也就顯露出更多的矛盾。這個攀登的人一般是深受感動,但忘記了留在他身後的很少有值得自滿的東西,並且忘記了什麼樣的災難正隱藏在前麵。
這樣,大多數被稱作正常人的一生就如此過去了,從精神上來說,他們是停留在同一個地方。
然而這裏還有一個地洞,那些走進去的人都渴望自己挖掘坑道,以便深入地下。而且,還有一些人渴望去探索許多世紀以來前人所挖掘的坑道。年複一年,這些人越來越深入地下,走到那些埋藏礦物的地方。他們熟悉那地下的世界,在迷宮般的坑道中探索道路,指導或是了解或是參與地下深處的工作,並樂此不疲,甚至忘記了歲月是怎樣逝去的。
這就是他們的一生,他們從事向思想深處發掘的勞動和探索,忘記了現時的各種事件。他們為所選擇的安靜的職業而忙碌,經受著歲月帶來的損失和憂傷,以及歲月悄悄帶走的歡愉。當死神臨近時,他們會像阿基米得在臨死前那樣提出請求:“不要弄亂我畫的圓圈。”
在人們眼前,還有一個無窮無盡地延伸開去的廣闊領域,就像撒旦在高山上向救世主所顯示的那些王國。對於那些在一生中永遠感到饑渴的人,渴望著征服的人,人生就是這樣:專注於攫取更多的領地,得到更寬闊的視野,更充分的經驗,更多地控製人和事物。軍事遠征誘惑著他們,而權力就是他們的樂趣。他們永恒的願望就是使他們能更多地占據男人的頭腦和女人的心。他們是不知足的,不可測的,強有力的。他們利用歲月,因而歲月並不使他們厭倦。他們保持著青年的全部特征:愛冒險,愛生活,愛爭鬥,精力充沛,頭腦活躍,無論他們多麼年老,到死也是年輕的。好像鮭魚迎著激流,他們天賦的本性就是迎向歲月的激流。然而還有這樣一種工場——勞動者在這個工場中是如此自在,終其一生,他們就在那裏工作,每天都能得到增益,在不知不覺中他們變老了。的確,對於他們,隻需要不多的知識和經驗就夠了。然而還是有許多他們做得最好的事情,是他們了解最深、見得最多的。在這個工場裏生活變了形,變得美好,過得舒適,因而那開始工作的人知道他們是否能成為熟練的大師隻能依靠自己。一個大師知道,經過若幹年之後,在鑽研和精通技藝上停滯不前是最愚蠢的。他們告訴自己:一種經驗(無論那可能是多麼痛苦的經驗),一個微不足道的觀察,一次徹底的調查,歡樂和憂傷,失敗和勝利,以及夢想、臆測、幻想,無不以這種或那種方式給他們的工作帶來益處。因而隨著年事漸長,他們的工作也更重要更豐富。他們依靠天賦的才能,用冷靜的頭腦信任自己的才能,相信它會使他們走上正路,因為天賦的才能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他們相信在工場中,他們能夠做出有益的事情。在歲月的流逝中,他們不希望獲得幸福,因為幸福可能不會到來。他們不害怕邪惡,而邪惡可能就潛伏在他們自身之內,他們也不害怕失去力量。
也許他們的工場不大,但對他們來說已夠大了。它的空間已足以使他們在其中創造形象和表達思想。他們是夠忙碌的,因而沒有時間去察看放在角落裏的計時沙漏計,沙子總是在那兒向下漏著。當一些親切的思想給他以饋贈,他是知道的,那像是一隻可愛的手在轉動沙漏計,從而延緩了它的轉動。
慧心禪語:
人生就是一張白紙,寫滿了就交給上帝。又像螻蟻,貪生怕死沒瞌睡!更像蛇,被貪、嗔、癡之魔駕馭著,演繹蛇吞象的欲望傳奇!像潛水艇,不斷地沉浮。人生就像看書,用時間翻開下一頁,領悟,翻頁,直到結束。人生就像西西佛推石上山的行動,充滿了艱辛、自豪和歡樂,同時建設和破壞也並存。人生就像清晨的露珠,折射出陽光的美麗之後,慢慢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簡單地說,人生經曆生離死別,有歡喜有悲苦,那麼我們應當如何呢?我們應當是歡喜不張揚,悠然不自得;悲苦不悲天,接受苦難並且享受苦難。
神位 官位 心位——史鐵生
有好心人勸我去廟裏燒燒香,拜拜佛,許個願,說那樣的話佛就會救我,我的兩條業已作廢的腿就又可能用於走路了。
我說:“我不信。”
好心人說:“你怎麼還不信哪?”
我說:“我不相信佛也是這麼跟個貪官似的,你給他上供他就給你好處。”
好心人說:“哎喲,你還敢這麼說哪!”
我說:“有什麼不敢?佛總不能也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吧?”
好心人說:“哎呦哎喲,你呀,腿還想不想好哇?”
我說:“當然想。不過,要是佛太忙一時顧不上我,就等他有工夫再說吧,要是佛心也存邪念,至少咱們就別再犯一個拉佛下水的罪行。”
好心人苦笑,良久默然,必是驚訝著我的執迷不悟,痛惜著我的無可救藥吧。
我忽然心裏有點怕,也許佛真的神通廣大,隻要他願意就可以讓我的腿好起來。老實說,因為這兩條枯枝一樣的廢腿,我確實丟失了很多很多我所向往的生活。夢想這兩條腿能好起來,夢想它們能完好如初。二十二年了,我以為這夢想已經淡薄或者已經不在,現在才知道這夢想永遠都不會完結,一經喚起也還是一如既往得強烈,唯一的改變是我能夠不露聲色了。不露聲色心裏卻有點怕,或者有點慌,那好心人的勸導,是不是佛對我的忠心所做的最後試探呢?會不會因為我的出言不遜,這最後的機緣也就錯過,我的夢想本來可以實現但現在已經徹底完蛋了呢?
果真如此麼?
果真如此也就沒什麼辦法:這等於說我就是這麼個命。
果真如此也就沒什麼意思:這等於說世間並無淨土,有一雙好腿又能走去哪裏?
果真如此也就沒什麼可惜:佛之救人且這般唯親、唯利、唯蜜語,想來我也是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
果真如此也就沒什麼可怕:無非又撞見一個才高德淺的郎中,無非又多出一個吃賄的貪官或者一個專製的君王罷了。此“佛”非佛。
當然,倘這郎中真能醫得好我這雙殘腿,傾家蕩產我也寧願去求他一次。但若這郎中偏要自稱是佛,我便寧可就這麼坐穩在輪椅上,免得這野心家一日得逞,眾生的人權都要聽其擺弄了。
我即非出家的和尚,也非在家的居士,但我自以為對佛一向是敬重的。我這樣說絕不是承認剛才的罪過,以期佛的寬宥。我的敬重在於:我相信佛絕不同於圖賄的貪官,也不同專製的君王。我這樣說也絕不是拐彎抹角的恭維,在我想來,佛是用不著恭維的。佛,本不是一職官位,本不是寨主或君王,不是有求必應的神明,也不是可卜凶吉的算命先生。佛僅僅是信心,是理想,是困境中的一種思悟,是苦難裏心魂的一條救路。
這樣的佛,難道有理由向他行賄和諂媚嗎?燒香禮拜,其實都並不錯,以一種形式來寄托和堅定自己麵對苦難的信心,原是極為正當的;但若期待現實的酬報,便總讓人想起提著煙酒去叩長官家門的景象。
我不相信佛能滅一切苦難。如果他能,世間早該是一片樂土。也許有人會說:“就是因為你們這些慧根不足、心性不淨、執迷不悟的人鬧的,佛的宏願才至今未得實現。”可是,真抱歉,這邏輯豈不有點像庸醫無能,反怪病人患病無方嗎?
我想,最要重視的當是佛的憂悲。常所謂“我佛慈悲”,我以為即是說,那是慈愛的理想同時還是憂悲的處境。我不信佛能滅一切苦難,佛因苦難而產生,佛因苦難而成立,佛是苦難不盡中的一種信心,抽去苦難佛便不在了。佛並不能滅一切苦難,即是佛之憂悲的處境。佛並不能滅一切苦難,信心可還成立嗎?還成立!落空的必定是賄賂的圖謀,依然還在的就是信心。信心不指向現實的酬報,信心也不依據他人的證詞,信心僅僅是自己的信心,是屬於自己的麵對苦難的心態和思路。這信心除了保證一種慈愛的理想之外什麼都不保證,除了給我們一個方向和一條路程之外,並不給我任何結果。
所謂“證果”,我久思未得其要。我非佛門弟子,也未深研佛學經典,不知在佛教的源頭上“證果”意味著什麼,單從大眾信佛的潮流中取此一意來發問:“果”是什麼?可以證得的那個“果”到底是什麼?是苦難全數地消滅,還是某人獨自享福?是世上再無值得憂悲之事,還是某人有幸獨得逍遙,再無煩惱了呢?
苦難消滅自然也就無可憂悲,但苦難消滅一切也就都滅,在我想來那與一網打盡同效,目前有的是原子彈,非要去勞佛不可?若苦難不盡,又怎能了無煩惱?獨自享福萬事不問,大約是了無煩惱的唯一可能,但這不像佛法倒又像貪官庸吏了。
中國信佛的潮流裏,似總有官的影子籠罩。求佛拜佛者,常抱一個極實惠的請求。求兒子,求房子,求票子,求文憑,求戶口,求福壽雙全……所求之事大抵都是官的職權所轄,大抵都是求富而不得理會,便跑來廟中燒香叩首。佛於這潮流裏,那意思無非一個萬能的大官,且不見得就是清官,循私枉法乃至殺人越貨者竟也去燒香許物,求佛保佑不致東窗事發抑或鋃鐺入獄。若去香火濃烈的地方做一次統計,保險因為靈魂不安而去反省的、因為信心不足而去求教的、因為理想認同而去禮拜的,難得有幾個。
我想,這很可能是因為中國的神位,曆來少為人的心魂而設置,多是為君的權威而籌謀。“君權神授”,當然求君便是求神,求它便是求君了,光景類似於求長官辦事先要去給秘書送一點禮品。君神一旦同一,神位勢必日益世俗得近於衙門。中國的神,看門、掌灶、理財、配藥,管紅白喜事,管吃喝拉撒,據說連廁所都有專職的神來負責。諸神如此的務實,信徒們便被培養得淡漠了心魂的方位;諸神管理得既然全麵,神通廣大且點滴無漏,眾生除卻歌功頌德以求實惠還能何為?大約就隻剩下吃“大鍋飯”了。“大鍋飯”吃到不妙時,還有一句“此處不養爺”來泄怨,還有一句“自有養爺處”來開懷。神位的變質和心位的缺失相互促進,以致佛來東土也隻熱衷俗務,單行其“慈”,那一個“悲”字早留在西天。這信佛的潮流裏,最為高渺的祈望還是為來世做此務實的鋪陳——今生滅除妄念,來世可入天堂。若問:“何為天堂?”答曰:“無苦極樂之所在。”但無苦怎麼會有樂呢?天堂是不是妄念?此問則大不敬,要惹來斥責,是慧根不夠的征兆之一例。
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曾引出眾口一詞的感慨以及嘲罵:“美國也不是天堂。”可是,誰說那是天堂了?誰曾告訴你紐約專門兒是天堂了?人家說那兒也是地獄,你怎麼就不記著?這感慨和嘲罵,泄露了國產天堂觀的真相:無論急於今生,還是耐心來世,那天堂都不是心魂的聖地,仍不過是實實在在的福樂。福不圓滿,樂不周到,便失望,便怨憤,便嘲罵,並不反省,倒運足了氣力去譏貶人家。看來,那“無苦並極樂”的向往,單是比凡夫俗子想念得深遠;不圖小利,要中一個大彩。
就算天堂真的存在,我的智力還是突破不出那個“證果”的邏輯,無苦並極樂是什麼狀態呢?獨自享福則似貪官,苦難全消就又與集體服毒同效。還是那電視劇片頭的幾句話說得好,“那兒是天堂也是地獄”。是天堂也是地獄的地方,我想是有一個簡稱的:人間。就心魂的朝聖而言,紐約與北京一樣,今生與來世一樣,都必是慈與悲的同行,罪與贖的攜手,苦難與拯救一致沒有盡頭,因而在地球的這邊和那邊,在時間的此岸和彼岸,都要有心魂應對苦難的路途或方式。這路途或方式,是佛我也相信,是基督我也相信,單不能相信那是官的所轄和民的行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