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釋迦牟尼當年在菩提下證道後,本想即刻入滅,進入涅槃境界,但是他憐惜眾生在生死苦海中沉淪不已,於是留下來普度眾生。佛非枯淡,而是熱切;佛非冰冷,而是慈悲;佛非無為,而是以愛度眾生。如果信念向佛,那麼你會多情於你的親人朋友,多情於你的同族同類,多情於一切眾生,多情於這個有情的世界。
想入非非——朱湘
賈寶玉在出家一年以後
去尋求藐姑射山的仙人
自從寶玉出了家以來,到如今已是一個整年了。從前的脂粉隊,如今的袈裟服;從前的立社吟詩,如今的奉佛誦經……這些相差有多遠,那是不用說了,卻也是他所自願,不必去提。
隻有一樁,是他所不曾預料得到的。那便是,他的這座禪林之內,並不隻是他自己這一個僧徒。他們恐怕是隻有很少的幾個人,像他這般,是由一個飽嚐了世上的聲色利欲的富家公子而勘破了凡間來皈依於我佛的。從前,他在史籍上所知道的一些高僧,例如達摩的神異,支遁的文采,玄奘的淹博,他們都隻是曠世而一見的,並不能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遇到。他所受戒的這座禪林,跋涉了許久,始行尋到的,自然是他所認為最好的了。在這裏,有一個道貌清臒,熟諳釋典的住持;便是在聽到過他的一番說法以後,寶玉才肯決定了:在這裏住下,度為僧的。這裏又有靜謐的禪房可以習道,又有與人間隔絕的勝景可以登臨。不過,喜怒哀樂,親疏同異,那是誰也免不了的,即使是僧人。像他這麼整天的隻是在忙著自己的經課,在僧眾之間是寡於言笑的,自然是要常常的遭受閑言冷語了。
黛玉之死,使得他勘破了世情的,到如今,這一個整年以後,在他的心上,已經不像當初那麼一想到便是痛如刀割了。甚至於,在有些時候——自然很少——他還曾經納罕過,妙玉是怎麼一個結果:她被強盜劫去了以後,到底是自盡了呢,還是被他們攔擋住了不曾自盡;還是,在一年半載,十年五載之後,她已經過慣了她的生活,當然不能說是歡喜,至少是,那一種有潔癖的人在沾觸到不潔之物那時候所立刻發生的肉體之退縮已經沒有了。
雖然如此,黛玉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之前,仍舊是存留著。或許不像當時那樣顯明,不過依然是清晰的。並且,她的形象每一次湧現於他的心坎底層的時候,在他的心頭所泛起的溫柔便增加了一分。
這一種柔和而甜蜜的感覺,一方麵增加了他的留戀,一方麵,在靜夜,簷鈴的聲響傳送到了他的耳邊的時候,又使得他想起來了煩惱。因為,黛玉是怎麼死去的?她豈不便是死於五情麼?這使得她死去了的五情,它們居然還是存在於他,寶玉的胸中,並且,不僅是沒有使得他死去,居然還給予了他一種生趣!
在頭半年以內,無日無夜的,他都是在想著,悲悼著黛玉,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半年快要完了的時候,黛玉以外的各人,當然都是女子了,不知不覺的,漸漸的侵犯到他的心上,來占取他的回憶與專一。以至於到了下半年以內,她們已經平分得他的思想之一半了。這個使得他感覺到十分的不安,甚至於自鄙。他在這種時候,總是想起了古人的三年廬墓之說……像他與黛玉的這種感情,比起父母與子女的感情來,或者不能說是要來得更為濃厚一些,至少是,一般的濃厚了;不過,簡直談不上三年極哀,也談不上後世所改製的一年的,他如今是半年以後,已經減退了他的對於黛玉之死的哀痛了。他也曾經想過各種各樣的方法,要使得他的心內,在這一年裏麵,隻有一個林妹妹,沒有旁人,但是,他這顆像柳絮一般的心,漂浮在“悼亡”之水上的,並不能夠禁阻住它自己,在其他的水流彙注入這片主流的時候,不去隨了它們所激蕩起的波折而回旋。
天長地久有時盡,
此恨綿綿無盡期。
這兩句詩,他想,不是詩人的誇大之辭,便是他自己沒有力量可以作得到。
在這種時候,他把自己來與黛玉一比較,實在是慚愧,她是那麼的專一!
也有心魔,在他的耳邊,低聲的說:寶釵呢?晴雯呢?她們豈不也是專一的麼?何似她獨獨厚於彼而薄於此?並且,要是沒有她們,以及其他的許多女子在一起,黛玉能夠愛他到那種為了他而情死的田地麼?
他不能否認,寶釵等人在如今是處於一種如何困難,傷痛的境地,但是,同時,黛玉已經為他死去了的這樁事實,他也不能否認。他告訴心魔,教它不要忽略去了這一層。
話雖如此,心魔的一番誘惑之詞已經是漸漸地在他的頭顱裏著下根苗來了。他仍然是在想念著黛玉,同時,其他的女子也在他的想念上逐漸的恢複了她們所原有的位置。並且,對於她們,他如今又新生有一種憐憫的念頭。這憐憫之念,在一方麵說來,自然是她們分所應得的;不過,在另一方麵說來,它便是對於黛玉的一種侵奪。這種侵奪他是無法阻止的,所以,他頗是自鄙。
佛經的諷誦並不能羈勒住他的這許多思念。如其說,貪嗔愛欲便是心猿意馬,並不限定要做了貪嗔愛欲的事情才是的,那麼,他這個僧人是久已破了戒的了。
他細數他的這二十幾年的一生,以及這一生之內所遭遇到的人,賈母的溺愛不明,賈政的優柔寡斷,鳳姐的辣,賈璉的淫,等等,以及在這些人裏麵那個與他是運命糾纏了在一起的人,黛玉——這裏麵,試問有誰,是逃得過五情這一關的?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無一不是五情這妖物在裏麵作怪!
由我佛處,他既然是不能夠尋求得他所要尋求到的解脫,半路上再還俗,既然又是他所吞咽不下去的一種屈辱,於是,自然而然的,他的念頭又向了另一個方向去希望著了。
莊子的《南華真經》裏所說的那個藐姑射山的仙人,大旱金石流而不焦,大浸稽天而不溺,那許是莊周的又一種“齊諧”之語,不過,這裏所說的“大旱”與“大浸”,要是把它們來解釋作五情的兩個極端,那倒是可以說得通的。天下之大,何奇不有?雖然不見得一定能找到一個真是綽約若處子的藐姑射仙人,或許,一個真是槁木死灰的人,五情完全沒有了,他居然能以尋找得到,那倒也不能說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體。
他在這時候這麼的自忖著。
本來,一個尋常的人是絕不會為著鍾愛之女子死去而拋棄了妻室去出家的。賈寶玉既然是在這種情況之內居然出了家,並且,他是由一個唯我獨尊的“富貴閑人”一變而為一個荒山古刹裏的僧侶的,那麼,他這樣的異想天開要去尋求一個藐姑射仙人,倒也不足為奇了。
由離開了家裏,一直到為僧於這座禪林,其間他也曾跋涉了一些時日。行旅的苦楚,在這一年以後回想起來,已經是褪除了實際的粗糙而渲染有一種引誘的色彩了。靜極思動,乃是人之常情。於是,寶玉著僧服,肩著一根杖,一個黃包袱,又上路去了。
慧心禪語:
提起紅樓夢,想必沒有人不知道,“富貴閑人”賈寶玉的形象更是深入人心,使人無法忘懷。關於紅樓夢文本的解讀,除了最具權威的脂硯齋,更是異彩紛呈。在大家的眼中,寶玉憐香惜玉是眾人公認的,並且文中多次有描寫寶玉參禪禮佛的細節,直至最後出家為僧。
此文大膽設想,從人的本性出發,想象寶玉之所以出家是因為精神伴侶黛玉香消玉殞,而他的乖張秉性使其依然對美好純真的感情存有希冀,因而有尋訪“藐姑射仙人”一說。此結果不論如何,都能證明一個事實,世界的本質是愛。因為愛,我們才會容納於社會中,與人進行各種社交,創造各種文明。因為有愛,一切的人都是具有佛心的。
七寶池上的鄉思——許地山
彌陀說:“極樂世界的池上,
何來淒切的泣聲?
迦陵頻迦,你下去看看
是誰這樣猖狂。”
於是迦陵頻迦鼓著翅膀,
飛到池邊一棵寶樹上,
還歇在那裏,引頸下望:
“咦,佛子,你豈忘了這裏是天堂?
你豈不愛這裏的寶林成行?
樹上的花花相對,
葉葉相當?
你豈不聞這裏有等等妙音充耳?
豈不見這裏有等等莊嚴寶相?
住這樣具足的樂土,
為何盡自悲傷?”
坐在寶蓮上的少婦還自啜泣,合掌回答說:
“大士,這裏是你的家鄉,
在你,當然不覺得有何等苦況。
我的故鄉是在人間,
怎能教我不哭著想?
“我要來的時候,
我全身都冷卻了;
但我的夫君,還用他溫暖的手將我摟抱;
用他融溶的淚滴在我的額頭。
“我要來的時候,
我全身都挺直了;
但我的夫君,還把我的四肢來回曲撓。
“我要來的時候,
我全身的顏色,已變得直如死灰;
但我的夫君,還用指頭壓我的兩頰,
看看從前的粉紅色能否複回。
“現在我整天坐在這裏,
不時聽見他的悲啼。
唉,我額上的淚痕,
我臂上的暖氣,
我臉上的顏色,
我全身的關節,
都因為我夫君的聲音,
燒起來,溶起來了!
我指望來這裏享受快樂,
現在反憔悴了!
“呀,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止住他的悲啼。
我巴不得現在就回去止住他的悲啼。”
迦陵頻迦說:
“你且等一等,
我為你吹起天笙,
把你心中愁悶的壘塊平一平;
且化你耳邊的悲啼為歡聲。
你且靜一靜,
我為你吹這天笙。”
“你的聲不能變為愛的噴泉,
不能滅我身上一切愛痕的烈焰;
也不能變為愛的深淵,
使他將一切情愫投入裏頭,
不再將人惦念。
我還得回去和他相見,
去解他的眷戀。”
“嗬,你這樣有情,
誰還能對你勸說,
向你攔禁?
回去吧,須記得這就是輪回因。”
彌陀說:“善哉,迦陵!
你乃能為她說這大因緣!
縱然碎世界為微塵,
這微塵中也住著無量有情。
所以世界不盡,有情不盡;
有情不盡,輪回不盡;
輪回不盡,濟度不盡;
濟度不盡,樂土乃能顯現不盡。”
話說完,蓮瓣漸把少婦裹起來,再合成一朵菡低垂著。微風一吹,他荏弱得支持不住,便墮入池裏。
迦陵頻迦好像記不得這事,在那花花相對、葉葉相當底林中,向著別的有情歌唱去了。
慧心禪語:
正所謂,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在佛教看來,一切眾生都“有情”,隻要是一個正常人,都會有喜怒哀樂、親情、友情、愛情。學佛,是由眾生來學,是由凡夫開始。佛教徒並不需要排斥感情生活,但要以理性來指導感性,以感性來融合理性,以智慧來指導情感。如果佛教隻提倡“不動心”“離欲”,那一般人無法進入佛門。如果佛的教化中沒有“情”的成分,也很難教化眾生。
所以,我們學佛人應該有這樣的理念: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先生活再生死,覺悟人生,奉獻人生,融入社會。這也是佛教的“慈悲”。何謂慈悲?“慈能予樂”,想辦法使別人快樂,並且以別人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悲能拔苦”,時刻都要想盡一切辦法來解決別人的痛苦。其實,佛法的“慈悲”,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愛心”,愛及一切有情的心。
香願——許地山
妻子說:“良人,你不是愛聞香麼?我曾托人到鹿港去買上好的沉香線,現在已經寄到了。”她說著,便抽出妝台的抽屜,取了一條沉香線,燃著,再插在小宣爐中。
我說:“在香煙繚繞之中,得有清談。給我說一個生番故事罷,不然,就給我談佛。”
妻子說:“生番故事,太野了。佛更不必說,我也不會說。”
“你就隨便說些你所知道的罷,橫豎我們都不大懂得,你且說,什麼是佛法罷。”
“佛法麼? ——色,——聲,——味,——香,——觸,——造作,——思惟,都是佛法;惟有愛聞香的不是佛法。”
“你又矛盾了! 這是什麼因明?”
“不明白麼? 因為你一愛,便成為你的嗜好,那香在你聞覺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
南普陀寺裏的大石,雨後稍微覺得幹淨,不過綠苔多長一些。天涯的淡霞好像給我們一個天晴的信。樹林裏的虹氣,被陽光分成七色。樹上,雄蟲求雌的聲淒涼得使人不忍聽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見我來,就問:“你從哪裏來?我等你許久了。”
“我領著孩子們到海邊撿貝殼咧。阿瓊撿著一個破貝,雖不完全,裏麵卻像藏著珠子的樣子。等他來到,我教他拿出來給你看一看。”
“在這樹蔭底下坐著,真舒服呀! 我們天天到這裏來,多麼好呢!”
妻說:“你哪裏能夠……”
“為什麼不能?”
“你應當作蔭,不應當受蔭。”
“你願我作這樣的蔭麼?”
“這樣底蔭算什麼!我願你作無邊寶華蓋,能普蔭一切世間諸有情;願你為如意淨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間諸有情;願你為降魔金剛杵,能破壞一切世間諸障礙;願你為多寶盂蘭盆,能盛百味,滋養一切世間諸饑渴者;願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萬手,無量數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間等等美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