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隻言片語皆可布施

若你夠豁達,你就應該了悟,人與人之間隻有在笑語喧騰的時候,才顯得親熱;或在一方可以施舍善意,博得慷慨之名的時候,顯得仁慈。舍此而外,沒有誰真正會分擔你心靈上的寂寞。學會用心感知別人的世界,並且給予理解,將這種善意長存心間,你將見性成佛。

山中雜信(節選)——周作人

近日因為神經不好,夜間睡眠不足,精神很是頹唐,所以好久沒有寫信,也不曾做詩了。詩思固然不來,日前到大殿後看了禦碑亭,更使我詩興大減。碑亭之北有兩塊石碑,四麵都刻著幹隆禦製的律詩和絕句。這些詩雖然很講究的刻在石上,壁上還有憲兵某君的題詞,讚歎他說“天命乃有移,英風殊難泯”!但我看了不知怎的聯想到那塾師給冷於冰看的草稿,將我的創作熱減退到近於零度。我以前病中忽發野心,想做兩篇小說,一篇叫《平凡的人》,一篇叫《初戀》,幸而到了現在還不曾動手。不然,豈不將使《饃饃賦》不但無獨而且有偶麼?

我前回答應告訴你遊客的故事,但是現在也未能踐約,因為他們都從正門出入,很少到般若堂裏來的。我看見從我窗外走過的遊客,一總不過十多人。他們卻有一種公共的特色,似乎都對於植物的年齡頗有趣味。他們大抵問和尚或別人道:“這藤蘿有多少年了?”答說:“這說不上來。”便又問:“這柏樹呢?”至於答案,自然仍舊是“說不上來”了。或者不問柏樹的,也要問槐樹,其餘核桃石榴等小樹,就少有人注意了。我常覺得奇異,他們既然如此熱心,寺裏的人何妨就替各棵老樹胡亂定出一個年歲,叫和尚們照樣對答,或者寫在大木板上,掛在樹下,豈不一舉兩得麼?

遊客中偶然有提著鳥籠的,我看了最不喜歡。我平常有一種偏見,以為作不必要的惡事的人,比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惡者更為可惡,所以我憎惡蓄妾的男子,比那賣女為妾——因貧窮而吃人肉的父母,要加幾倍。對於提鳥籠的人的反感,也是出於同一的源流。如要吃肉,便吃罷了(其實飛鳥的肉,於養生上也許非必要),如要賞鑒,在他自由飛鳴的時候,可以盡量的看或聽,何必關在籠裏,擎著走呢?我以為這同喜歡纏足一樣的是痛苦的賞玩,是一種變態的殘忍的心理。賢首於《梵網戒疏》盜戒下注雲:“善見雲,盜空中鳥,左翅至右翅,尾至頭,上下亦爾,俱得重罪。準此戒,縱無主,鳥身自為主,盜皆重也。”鳥身自為主,這句話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然而又豈是那些提鳥籠的朋友所能了解的呢?

《梵網經》裏還有幾句話,我覺得也都很好。如雲:“若佛子,故食肉, 一切肉不得食。斷大慈悲性種子,一切眾生見而舍去。”又雲:“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無不從之受生,故六道眾生皆我父母。而殺而食者,即殺我父母,亦殺我故身: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風,是我本體……”我們現在雖然不能再相信六道輪回之說,然而對於這普親觀平等觀的思想,仍然覺得他是真而且美。英國勃來克的詩:

被獵的兔每一聲叫,

撕掉腦裏的一枝神經;

雲雀被傷在翅膀上,

一個天使止住了歌唱。

這也是表示同一的思想。我們為自己養生計,或者不得不殺生,但是大慈悲性種子也不可不保存,所以無用的殺生與快意的殺生,都應該避免的。譬如吃醉蝦,這也罷了,但是有人並不貪他的鮮味,隻為能夠將半活的蝦夾住,直往嘴裏送,心裏想道:“我吃你!”覺得很快活。這是在那裏嚐得勝快心的滋味,並非真是吃食了。《晨報》雜感欄裏曾登過鬆年先生的一篇《愛》,我很以他所說的為然。但是愛物也與仁人很有關係,倘若斷了大慈悲性種子,如那樣吃醉蝦的人,於愛人的事也恐怕不大能夠圓滿的了。

慧心禪語:

參禪打坐不是逃避世間的人群,真正的禪者,可以容納山河大地,一切眾生,都在他的身心世界,沒有隔絕。禪者如果隻是貪戀山林,厭喧求靜,充其一生,不過是枯木焦芽!內心滋長傲慢的邪見,把迷悟看成兩邊,將淨穢截為兩半,如覓兔角,偏離“解脫”的大道。

對生命的關懷並非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完善,也並非是居高臨下的施舍,它是生命對生命平等的尊重和深切的關懷。人與自然本身便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自然賦予我們作為人的身份並不是讓我們淩駕於其他生命之上,而是為了讓我們與其他的生命和諧、友好地相處,讓世界在這種和諧相處中健康而持續地發展。所以,我們要充實自己內心的愛,把慈悲喜舍應用於日常生活中,一切為他人著想,為他人的利益付出,這就是大愛,也是菩薩行。

蜘蛛絲——【日本】芥川龍之介

1

一天,釋迦牟尼佛在極樂蓮池畔獨自信步漫行。池中一朵朵綻放的蓮花雪白晶瑩得像玉一般,自那金色的蕊中不斷溢出筆墨無法形容的芬芳。這是極樂的清晨時分。

釋迦牟尼佛來到池邊佇立片刻,不意透過覆蔽水麵的蓮葉間,朝下麵的光景瀏覽著。這極樂的蓮池之下恰是地獄之底,透過清澈似水晶的水,那三途之河與針山之景正像望穿西洋鏡所見般钜細靡遺。

這時,在那地獄之底,一名叫見犍陀多的男子與其他的罪人一起蠢動的情景映入佛祖的眼底。這位名喚犍陀多的男子雖是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大盜,但僅有的一次,做過一件善事。說起來,彼時這男人經過莽莽森林中巧遇一隻小蜘蛛在路邊爬行。犍陀多本想抬起腳踩死它,可轉念一想:不,不,這小東西雖小卻也是條命,無端端要了它的命,倒也挺可憐的。

如此一想便饒了蜘蛛。

釋迦牟尼佛邊看著地獄的光景,邊想起犍陀多曾救過蜘蛛之事。如此,便想出一計酬答他做過的這件善事。佛祖試圖將這男子從地獄中救出來,幸好,側見翡翠般的蓮葉上恰有一隻極樂的蜘蛛,正織著美麗的銀絲。釋迦牟尼佛默默伸手取來那蜘蛛絲,白玉般的白蓮間垂向地獄之底。

2

這裏是地獄之底的血池,犍陀多正和眾多罪人一起載浮載沉,望著四周漆黑的一片,偶爾在黝暗中模糊地看見了什麼,卻是那恐怖的針山之針發出的冷冷寒光。這般忐忑令人自心底戰栗。一切的一切如墓穴中的世界一樣,死寂一片!偶爾入耳的,盡是罪魂氣如遊絲的歎息。這正是落入此間的人們,為地獄中種種苦刑折磨得疲憊不堪,連哭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的明顯狀況。就連大盜犍陀多也被血池中的血淹得透不過氣來,好似垂死的蛙在血池中做徒勞的掙紮。

就在當時,犍陀多不意舉頭眺向血池上空,在那鴉雀無聲的幽冥中,從遙遠遙遠的天上垂下一條蜘蛛絲,唯恐教人看見似的,那一絲細光好巧不巧地垂在自己頭頂上。犍陀多看了不禁拍著手暗中竊喜,攀附這條絲一直爬上去,必定能逃出地獄,若運氣好,說不定還能爬進極樂世界呢。那麼,他不就可以免除被迫上針山,沉淪於血池之苦了嗎?

犍陀多一思及此,立即兩手緊攀蜘蛛絲,拚命往上攀爬。犍陀多本是個大盜,這對他來說不過是故技重施,易如反掌。

可是地獄與極樂世界之間,遙隔數萬裏,盡管心焦如焚,也不容易抵達上麵。攀爬了一段時間,犍陀多疲累不堪,連一點也爬不動了。別無他法,隻有休息一下再說了,他自懸空的蜘蛛絲上遙瞰下方。

這一看,拚命的結果成效斐然,方才身處的血池正消失在幽冥之底,那冷冷發光的針山也都在腳下了。如果能照這樣攀上去,逃出地獄應是意料中的事吧。犍陀多雙手緊把住蜘蛛絲,以到此數年來從未發過的聲音笑道:“太好了!太好了!”

就在得意之時,他發現蜘蛛絲下方不正有無數的罪魂尾隨自己身後,如螞蟻行列般地一步步往上攀爬嗎?犍陀多眼見此景,驚恐之餘,一時間竟像傻瓜一樣地張大了口,巴眨巴眨地掀著眼皮心想:光自己一個人就要扯斷這麼細的蜘蛛絲了,怎能承受這麼多人的重量呢!萬一中途折斷,連死命攀爬上來的珍貴的自己也要一個空中翻滾,墜入原來的地獄中去,這樣一來豈不要命!就在暗忖之時,成千上百的罪人正由幽冥的血池之底蠢蠢地抓住這條織細的蜘蛛絲,成列地拚命往上攀爬。不想辦法不行了,這條絲眼見逃不過一扯兩段、墜落的命運。

犍陀多大喊:“喂!罪人們!這絲是我的,誰教你們上來的?下去!下去!”

就在這一頭,原本好端端的蜘蛛絲自犍陀多懸吊的地方,“嘣”的一聲斷了。於是,犍陀多無物可支,帶著一陣風如陀螺打轉兒般,倒栽蔥似的墜了下去。

身後那極樂世界的半截蜘蛛絲懸在無星無月的半空中,兀自散發著細微的光。

3

釋迦牟尼獨立極樂蓮池畔,默默地將一切看在眼底,當他看見犍陀多像石頭般落入血池之底時,麵容憂淒地信步而去。自顧自地逃出地獄,犍陀多的無慈悲之心受到相當的懲罰,又墜入原來的地獄去,這一切在釋迦牟尼佛的眼中是那樣可憐得無可救藥。

極樂蓮池中的蓮,卻依然若無其事。那玉般的白花在釋迦牟尼佛的腳下款款搖曳著花萼,其中金色的蕊依舊溢出絕無僅有的芬芳。極樂世界已是晌午時分。

慧心禪語:

《道德經》告訴我們:“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危險時,心中隻想到自我,一心與別人爭利的人,最終隻會陷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在人生的舞台上,有時候讓人一步就是自己的勝利,幫助別人的同時也能拯救自己,做人要有不爭的涵養與氣量。

債——許地山

他一向就住在妻子家裏,因為他除妻子以外,沒有別的親戚。妻家的人愛他的聰明,也憐他的伶仃,所以萬事都尊重他。

他的妻子早已去世,膝下又沒有子女。他的生活就是念書、寫字,有時還彈彈七弦。他絕不是一個書呆子,因為他常要在書內求理解,不象書呆子隻求多念。

妻子的家裏有很大的花園供他遊玩,有許多奴仆聽他使令,但他從沒有特意到園裏遊玩,也沒有呼喚過一個仆人。

在一個陰鬱的天氣裏,人無論在什麼地方都不舒服的。嶽母叫他到屋裏閑談,不曉得為什麼緣故就勸起他來,嶽母說:“我覺得自從儷兒去世以後,你就比以前格外客氣。我勸你毋須如此,因為外人不知道都要怪我。看你穿成這樣,還不如家裏的仆人,若有生人來到,叫我怎樣過得去?倘或有人欺負你,說你這長那短,盡可以告訴我,我責罰他給你看。”

“我哪裏懂得客氣!不過我覺得我欠的債太多,不好意思多要什麼。”

“什麼債?有人問你算賬麼?唉,你太過見外了!我看你和自己的子侄一樣。你短了什麼,盡管問管家的要去,若有人敢說閑話,我定不饒他。”

“我所欠的是一切的債,我看見許多貧乏人、愁苦人,就如該了他們無數量的債一般。我有好的衣食,總想先償還他們。世間若有一個人吃不飽足,穿不暖和,住不舒服,我也不敢公然獨享這具足的生活。”

“你說得太玄了!”她說過這話,停了半晌才接著點頭說,“很好,這才是讀書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精神。然而你要什麼時候才還得清呢?你有清還的計劃沒有?”

“唔……唔……”他心裏從來沒有想到這個,所以不能回答。

“好孩子,這樣的債,自來就沒有人能還得清,你何必自尋苦惱?我想,你還是做一個小小的債主罷。說到具足生活,也是沒有涯岸的。我們今日所謂具足,焉知不是明日的缺陷?你多念一點書就知道生命即是缺陷的苗圃,是煩惱的秧田。若要補修缺陷,拔除煩惱,除棄絕生命外,沒有別條道路。然而,我們哪能辦得到?個個人都那麼怕死!你不要作這種非非想,還是順著境遇做人去罷。”

“時間……計劃……做人……”這幾個字從嶽母口裏發出,他的耳鼓就如受了極猛烈的椎擊。他想來想去,已想昏了。他為解決這事,好幾天沒有出來。

那天早晨,女傭端粥到他房裏,沒見他,心中非常疑惑。因為早晨,他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海邊呢?他是不輕易到的。花園呢?他更不願意在早晨去。因為丫頭們都在那個時候到園裏爭摘好花去獻給她們幾位姑娘,他最怕見的是人家毀壞現成的東西。

女傭四圍一望,驀地看見一封信被留針刺在門上。她忙取下來,給別人一看,原來是交給老夫人的。

她把信拆開,遞給老夫人。上麵寫著:

親愛的嶽母:

你問我的話,叫我實在想不出好回答。而且,因你這一問,使我越發覺得我所負的債更重。我想做人若不能還債,就得避債,決不能叫債主把他揪住,使他受苦。若論還債,依我的力量、才能,是不濟事的。我得出去找幾個幫忙的人,如果不能找著,再想法子。現在我去了,多謝你栽培我這麼些年。我的前途,望你記念;我的往事,願你忘卻。我也要時時祝你平安!

婿容融留字

老夫人念完這信,就非常愁悶。以後,每想起她的女婿,便好幾天不高興。但不高興盡管不高興,女婿至終沒有回來。

慧心禪語:

佛法肯定凡夫的生死輪回是無止境的,而且是一期一期,一世一世隨業接踵延續下去的,除非修道證道而頓斷無明生死,輪回之事方可罷休!眾生在多生累劫的生死輪回中,佛曾以大慈悲願力護持我們,為我們說法,救度我們種種苦難,但是由於我們在佛道上的所修所行有限,尚未得到解脫生死,仍然繼續輪回中,亦存隔陰之迷,忘失無量劫前佛有恩惠我們之事由,故稱之為“欠佛債者”。因此,眾生皆是欠佛債者,芸芸眾生,債期無限,善意存心,則是助人助己。

宗月大師——老舍

在我小的時候,我因家貧而身體很弱。我九歲才入學,因家貧體弱,母親有時候想叫我去上學,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因交不上學費,所以一直到九歲我還不識一個字。說不定,我會一輩子也得不到讀書的機會。因為母親雖然知道讀書的重要,可是每月間三四吊錢的學費,實在讓她為難。母親是最喜臉麵的人,她遲疑不決,光陰又不等待著任何人,晃來晃去,我也許就長到十多歲了。一個十多歲的貧而不識字的孩子,很自然的去作個小買賣——弄個小筐,賣些花生、煮豌豆,或櫻桃什麼的,要不然就是去學徒。母親很愛我,但是假若我能去做學徒,或提籃沿街賣櫻桃而每天賺幾百錢,她或者就不會堅決的反對。窮困比愛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劉大叔偶然的來了。我說“偶然的”,因為他不常來看我們。他是個極富的人,盡管他心中並無貧富之別,可是他的財富使他終日不得閑,幾乎沒有工夫來看窮朋友。一進門,他看見了我。“孩子幾歲了?上學沒有?”他問我的母親。他的聲音是那麼洪亮(在酒後,他常以學喊俞振庭的《金錢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麼華麗,他的眼是那麼亮,他的臉和手是那麼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麼罪。我們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幾乎禁不住他的聲音的震動。等我母親回答完,劉大叔馬上決定:“明天早上我來帶他上學,學錢、書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誰知道上學是怎麼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象一條不體麵的小狗似的,隨著這位闊人去入學。學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離我的家有半裏多地的一座道士廟裏。廟不甚大,而充滿了各種氣味:一進山門先有一股大煙味,緊跟著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製糖球糖塊的作坊),再往裏,是廁所味,與別的臭味。學校是在大殿裏,大殿兩旁的小屋住著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裏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黃布擋著,供桌上擺著孔聖人的牌位。學生都麵朝西坐著,一共有三十來人。西牆上有一塊黑板——這是“改良”私塾。老師姓李,一位極死板而極有愛心的中年人。劉大叔和李老師“嚷”了一頓,而後教我拜聖人及老師。老師給了我一本《地球韻言》和一本《三字經》,我於是,就變成了學生。

自從作了學生以後,我時常的到劉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兩個大院子,院中幾十間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後,還有一座相當大的花園。宅子的左右前後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齊齊的排起來,可以占半條大街。此外,他還有幾處鋪店,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飯,或給我一些我沒有看見過的點心。他絕不以我為一個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闊大爺,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轉入公立學校去的時候,劉大叔又來幫忙。這時候,他的財產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闊大爺,他隻懂得花錢,而不知道計算。人們吃他,他甘心教他們吃;人們騙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財產有一部分是賣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騙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聲照舊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學畢業的時候,他已一貧如洗,什麼財產也沒有了,隻剩了那個後花園。不過,在這個時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調整他的產業,他還能有辦法教自己豐衣足食,因為他的好多財產是被人家騙了去的。可是,他不肯去請律師,貧與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樣的。假若在這時候,他要是不再隨便花錢,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園和城外的地產。可是,他好善。盡管他自己的兒女受著饑寒,盡管他自己受盡折磨,他還是去辦貧兒學校、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忘了自己。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和他過往的最密。他辦貧兒學校,我去作義務教師。他施舍糧米,我去幫忙調查及散放。在我的心裏,我很明白:放糧放錢不過隻是延長貧民的受苦難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攔住死亡。但是,看劉大叔那麼熱心,那麼真誠,我就顧不得和他辯論,而隻好也出點力了。即使我和他辯論,我也不會得勝,人情是往往能戰勝理智的。

在我出國以前,劉大叔的兒子死了。而後,他的花園也出了手。他入廟為僧,夫人與小姐入庵為尼。由他的性格來說,他似乎勢必走入避世學禪的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習慣上來說,大家總以為他不過能念念經,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絕對不會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他也嫖也賭。現在,他每日一餐,入秋還穿著件夏布道袍。這樣苦修,他的臉上還是紅紅的,笑聲還是洪亮的。對佛學,他有多麼深的認識,我不敢說,我卻真知道他是個好和尚,他知道一點便去做一點,能做一點便做一點。他的學問也許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見諸實行。

出家以後,他不久就做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沒有多久就被驅除出來,他是要做真和尚,所以他不惜變賣廟產去救濟苦人,廟裏不要這種方丈。一般的說,方丈的責任是要擴充廟產,而不是救苦救難的。離開大寺,他到一座沒有任何產業的廟裏做方丈。他自己既沒有錢,他還須天天為僧眾們找到齋吃。同時,他還舉辦粥廠等等慈善事業。他窮,他忙,他每日隻進一頓簡單的素餐,可是他的笑聲還是那麼洪亮。他的廟裏不應佛事,趕到有人來請,他便領著僧眾給人家去唪真經,不要報酬。他整天不在廟裏,但是他並沒忘了修持;他持戒越來越嚴,對經義也深有所獲。他白天在各處籌錢辦事,晚間在小室裏作工夫。誰見到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他曾是個在金子裏長起來的闊大爺。

去年,有一天他正給一位圓寂了的和尚念經,他忽然閉上了眼,就坐化了。火葬後,人們在他的身上發現許多舍利。

沒有他,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入學讀書;沒有他,我也許永遠想不起幫助別人有什麼樂趣與意義。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確相信他的居心與言行是與佛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質上都受過他的好處,現在我的確願意他真的成了佛,並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領我向善,正象在三十五年前,他拉著我去入私塾那樣!

他是宗月大師。

慧心禪語:

真正的信仰,並非掛在嘴邊,更不是頂禮膜拜,它應當是被理解之後再融入具體的生活事例中。榮西禪師將用來裝飾佛像的金箔施給乞丐,這不僅僅是金箔,而是超越於大義上的慈悲之心。這種發自內心的善意的關懷,定能帶給他人更多的溫暖。真正的妙法是從智慧中流露出來的,真正的慈悲是靠智慧的力量去推動。

殘佛——賈平凹

去涇河裏撿玩石,原本是懶散行為,卻撿著了一尊佛,一下子莊嚴得不得了。那時看天,天上是有一朵祥雲,方圓數裏惟有的那棵樹上,安靜地歇棲著一隻鷹,然後起飛,不知去處。佛是灰顏色的沙質石頭所刻,底座兩層,中間鏤空,上有蓮花台。雕刻的精致依稀可見,隻是已經沒了棱角。這是佛要痛哭的,但佛不痛哭,佛沒有了頭,也沒有了腹,蓮台僅存盤起來的一隻左腳和一隻搭在腳上的右手。那一刻,陳舊的機器在轟隆隆作響,石料場上的傳送帶將石頭傳送到粉碎機前,突然這佛石就出現了。佛石並不是金光四射,它被泥沙裹著,模樣醜陋,這如同任何偉人獨身於鬧市裏立即就被淹沒一樣,但這一塊石頭樣子畢竟特別,忍不住搶救下來,佛就如此這般地降臨了。

我不敢說是我救佛,佛是需要我救的嗎?我把佛石清洗幹淨,抱回來放在家中供奉,著實在一整天裏哀歎它的苦難。但第二天就覺悟了,是佛故意經過了傳送帶,站在了粉碎機的進口,考驗我的感覺。我慶幸我的感覺沒有遲鈍,自信良善未泯,勇氣還在。此後日日為它焚香,敬它,也敬了自己。

或說,佛是完美的,此佛殘成這樣,還算佛嗎?人如果沒頭身,殘骸是可惡的,佛殘缺了卻一樣美麗。我看著它的時候,香火嫋嫋,那頭和身似乎在煙霧中幻化而去,而端莊和善的麵容就在空中,那低垂的微微含笑的目光在注視著我。“佛,”我說,“佛的手也是佛,佛的腳也是佛。”光明的玻璃粉碎了還是光明的,瞧這一手一腳呀,放在那裏是多麼安祥!

或說,佛畢竟是人心造的佛,更何況這尊佛僅是一塊石頭。是石頭,並不堅硬的沙質石頭,但心想事便可成,刻佛的人在刻佛的那一刻就注入了虔誠,而被供奉在廟堂裏度眾生又賦予了意念,這石頭就成了佛。鈔票不也僅僅是一張紙嗎,但鈔票在流通中卻威力無窮,可以買來整莊的土地,買來一座城,買來人的尊嚴和生命。

或說,那麼,既然是佛,佛法無邊,為什麼會在涇河裏衝撞滾磨?對了,是在那一個夏天,山洪暴發,衝毀了佛廟,石佛同廟宇的磚瓦、石條、木柱一齊落入河中,磚瓦、石條、木柱都在滾磨中碎為細沙了,而石佛卻留了下來,正因為它是佛!請注意,涇河的涇字,應該是經,佛並不是難以逃過大難,佛是要經河來尋找它應到的地位,這就是他要尋到我這裏來。古老的涇河有過柳毅傳書的傳說,佛卻親自經河,洛河上的甄氏成神,縹緲一去成雲成煙,這佛雖殘卻又實實在在來我的書屋,我該呼它是“涇佛”了。

我敬奉著這一手一腳的涇佛。

許多人得知我得了一尊涇佛,瞧著皆說古,一定有靈驗,便紛紛焚香磕頭,祈禱涇佛保佑他發財,賜他以高官,賜他以兒孫,他們生活中缺什麼就祈禱什麼,甚至那個姓王的鄰居在打麻將前也來祈禱自己的手氣。我終於明白,涇佛之所以沒有了頭沒有了身,全是被那些虔誠的芸芸眾生乞了去的,芸芸眾生的最虔誠其實是最自私。佛難道不明白這些人的自私嗎?佛一定是知道的,但佛就這麼對待著人的自私,他隻能犧牲自己而麵對著自私的人,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啊。

我把涇佛供奉在書屋,每日燒香,我厭煩人的可憐和可恥,我並不許願。

“不,”昨夜裏我在夢中,佛卻在說,“那我就不是佛了!”

今早起來,我終於插上香後,下跪作拜,我說:“佛,那我就許願吧,既然佛作為佛擁有佛的美麗和犧牲,就保佑我靈魂安妥和身軀安寧,作為人活在世上就好好享受人生的一切歡樂和一切痛苦煩惱吧。”

人都是忙的,我比別人會更忙,有佛親近,我想以後我不會怯弱,也不再逃避,美麗地做我的工作。

慧心禪語:

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是一種怎樣的慈悲?為了救人,不求往生樂土,不求長命百歲,亦不怕入無間地獄。在凡人的眼中殘佛是一種殘缺甚至是醜陋,但是在佛祖的眼中,這好比一朵朵蓮花的盛開,以悲憫的心關照人性的罪惡和自私,這種從容與大度非尋常人所不能比擬。

選擇一種方式參佛,實際上是表明你是否能夠接受人性的醜陋和世間的罪惡。如果你隻想避開這些,那麼你的煩惱將永遠存在;如果你能夠調整心態,去接受並且悲憫,那麼眾生皆佛。

結緣雪竇寺——戴厚英

1

3月11日至22日,我與一位朋友去浙江奉化雪竇寺住了一陣,參加了那裏的“打佛七”活動。這是我們生平第一次住在寺院,身臨其境地體驗宗教生活——吃素、念經、齋戒。去的時候我是一個剛剛開始讀幾本佛經的人,朋友則對佛教一無所知。她說,所有的宗教在她看來都是迷信,隻是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宗教能夠曆經幾千年而不衰,所以應該去看看。當然這隻是表麵原因,我知道,其實她和我一樣,在尋求人生的新支點。三十多年前,我們還都是小姑娘的時候,就被封為“文藝理論戰線上的新生力量”,分配到上海作家協會文學研究所,成為“三個小辮子”中的兩個。如今,我們各自走過了幾十年的風雨人生,內內外外都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但是有一點卻沒有變,那就是我們仍然不願意隨波逐流,渾渾噩噩地度完下半生,並且不願意把掙錢多少作為衡量人生價值的標準,我們都在不懈地追尋。她已退休多年,家庭生活也不錯,但還在平凡的工作崗位上勞碌,發揮“餘熱”;我呢,則坐在書齋裏,苦苦思索。

我為什麼會想到去讀佛經呢?說來話長了。大概十年前,我寫過一篇散文,題為《佛緣》,便透露出一點消息。當時,我對連續幾年反複出現的同一個夢境感到奇異。我夢見我孤零零地走在一群無山脈相連的山峰裏,目標明確,找佛。我也知道我找的就是那座最大的山峰,它就是佛,寺院佛堂都藏在它肚裏。可是,每當我走近它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心生恐懼,要回轉身去,夢便在這時醒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學解釋不了我的夢,我便往自己心靈深處追尋,或者我有佛緣,與佛一直有著若明若暗或斷或續的聯係。

我當時並不十分看重這個夢境,人道主義的信念使我充滿信心和力量。《佛緣》發表之後,偶然也會向朋友提起那個奇異的夢,但不想深追,因為我不需要也不相信有一個彼岸世界,我一如既往在人性和人道的路上耕耘。

近幾年,內心的變化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說不清從哪一天起,我對人性開始懷疑,並且感到人道主義不能解決我麵臨的全部問題。問題來自兩個方麵:

一是客觀現實的刺激。現實如何,無須我說,我隻想說確實感到難以名狀的失望和失落。絕不是某些人所說的知識分子失去了中心地位之後的失落感或吃不到葡萄的狐狸口中的酸水。我覺得無論我還是中國知識分子整體,都不曾獲得過什麼中心地位。希望躋身於中心地位的知識分子也是有的,不少已獲得了成功,但這不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主體。我感到的是理想的失落,本質的失落。時時處處可以看到感到個人或群體毫不心痛地掏盡了自己的靈魂,把欲望擴充,把金錢填進去。本末倒置,頭足倒立。傳媒天天出現關於文化的描述,文化遍及吃喝拉撒,膚發麵皮,卻始終沒能讓我看清文化的本體。一堆堆東西方文化的垃圾如小山、墳墓遮擋住我的雙眼,我分別不出腳步到底是朝東還是向西。沒有東西,許多人越來越不像東西。

改革開放帶來的喜悅慢慢消失,憂慮和焦躁卻步步進逼。人似乎永遠被惡魔蠱惑,做惡魔的奴隸。不可否認今天比昨天好了些,可是明天比今天更好的保證在哪裏?

我向各種學說和主義詢問、請教,都不能完滿回答我的問題。依然浮躁、焦慮,仿佛看見一個無名的黑洞在飛速旋轉,要把我吸進無底深淵。聽得見各種各樣的聲音話語,有瘋狂的歡呼、沉醉的囈語,亦有絕望的尖叫、深沉的歎息。可是,那能夠抓住人們的手腳,把他們從黑洞的風口中拉拔出來的力量在哪裏?

我的目光自然而然轉向宗教。我讀了《聖經》,並且走進教堂;之後我把《古蘭經》也讀了,最後讀到《佛經》。應該說,所有的宗教(當然不包括邪教)對我都有吸引力,因為它們都勸人為善,都告訴人們除了肉體,還有個靈魂是更需要關心的,而且都給人指出了一個超越的途徑和可以到達的“彼岸”。善良的人們可以從它們那裏獲得理想和安慰,邪惡之輩則會有所戒懼。人不能無所畏懼,但是,相比之下,我更傾心於佛教。這一方麵由於我從小受到佛教環境的熏染;另一方麵則由於它的教理與我的文化選擇更為吻合。我欣賞它的“眾生平等”和“命自我立”,真正是不靠神仙皇帝,可以自己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