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禍使大家感到每個人的生不再是個體,死也不再是個體。這時候車廂內有了響動,大家的教養都不錯,盡管有人滿臉是血。那位偏要將法輪倒轉和議論尼姑最放肆的姑娘,前額被撞開了一道大口子;廣東的評論家謝望新前胸一片血紅,麵色慘白;有人還在昏迷,不知是死是活……但沒有人哭叫咒罵、哼哼咧咧。能活動的都慢慢直起身子,這才看清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客車翻倒在左側的山溝裏,幸好山溝不深,但汽車也報廢了,車內車外都成了一堆爛鐵。鋼鐵製造的汽車摔成了一堆破爛,我們這些坐在汽車裏的由碳水化合物組成的肉體竟絕大多數完好無損,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這裏畢竟是五台山啊!

沒有受傷或受傷較輕的人幫助那些一時不能行動的人離開了翻倒的汽車,站到路邊等待救援。這時候有人發現,剛才在山上曾鑽進“佛母洞”的那位評論家,沒有傷到別處卻唯獨撞傷了嘴巴,腫得老高,讓人一下子聯想到豬的長嘴,顯得異常滑稽好笑,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直覺得毛骨悚然!因為人們都還記得他在“佛母洞”裏那番關於豬的褻瀆……以後許多寫這次五台山車禍的文章都回避了這一細節,我想是不知該如何表達。其實他的嘴腫未必跟佛有什麼關係,佛博大精深,慈悲寬容,即便真聽到了他的褻瀆也不會狹隘到立馬就報複他。坐汽車碰傷了嘴毫不足奇,而嘴一腫就長,讓人極容易聯想到豬。這說明文人們覺悟了,開始懺悔,他們意識到在此之前的許多話很不得體。你可以對佛不信、不拜,但既到佛山來,就該對佛有起碼的尊重。就像你去一個人家裏串門,總不能故意尋釁鬧事汙辱主人吧?這時有看熱鬧的人開始向車禍現場聚攏,他們先看到被摔爛了的汽車,問的第一句話是:“還有活著的嗎?”其實我們都在道邊好好地站著,剛才被摔昏或震昏的人也已蘇醒過來,死的是一個都沒有。雖然有人掛彩見紅,但是不是就傷得很重還難說。不知圍觀者常有的是一種什麼心態,難道真是“看打架的嫌架打的小,看著火的嫌火燒的小,看車禍的嫌死的人少”?

有人見出了這麼大的車禍竟然沒有死人,觸景生智開始大發別的感慨:去年有三十多個北京的萬元戶(那時候在人們的眼裏萬元戶就是富翁了),集體來遊覽五台山,在另一個山道上也出了車禍,全部遇難,沒留下一個活的。看來五台山喜歡懲罰名利場中人!福建一位老編輯接了腔:“名利場中人又怎麼得罪了五台山?今天這麼大的車禍沒有死一個人,說明五台山對文人還是格外關愛的……其實這也許隻是俗人的想法,在佛眼裏眾生平等,分什麼名利高低?如果世間有個名利場,那非名利場中又是些什麼人呢?現代人無不生活在市場經濟的競爭之中,難道都該受到懲罰?”

不管怎樣說,“黃河筆會”很難再繼續下去了。筆會組織者請山上的醫療急救人員為受外傷的人做了緊急處理,但無法做徹底檢查。於是我們換成旅遊公司嶄新的大客車,直奔大同。一路無話,到了大同,先安排大同市最好的第一人民醫院給每個人做詳細檢查。擔驚受怕作了大難的山西作家協會主席焦祖堯找到我,說原來他們跟大同市負責接待的部門有協議,參加筆會的作家來後要給大同的文學愛好者和一部分機關幹部講課。現在雖因車禍筆會不能進行下去了,但我們還是來到了大同,而且給大同添的麻煩更大,講課不能取消,人家已經通知下去了,就在今天下午。原定是我跟劉心武一起撐半天,現在劉心武疼得上不了台,隻好讓我一個人頂。我無法拒絕,就在去年夏天我也組織過一次大型“森林筆會”,在分頭活動時一輛吉普車翻倒,砸斷了一位我非常尊敬的作家的小腿,因此深知焦祖堯此時心裏的滋味。用寫一筆好字的唐達成的話說,參加筆會要一路寫字或一路講課,是給自己換飯票,無論如何都不能推托。再說現在的人們還有興趣要你的字,想聽你講些有趣或無趣的話,這是對你的抬舉,怎可不知好歹?

焦祖堯讓我先去檢查身體,然後再上台。我又沒有受傷,不想去檢查。他說無論如何也要去除疑心病,不然等你回到天津發現有問題,我們怎麼擔當得起?這家夥是怕我後半生賴上他,就跟他先去見醫生,胳膊腿加一個腦袋明擺著沒有受傷,就隻對骨頭和內髒進行了一番透視和照像,然後就上台了。到傍晚我講完課回到住處,所有參加筆會的人都用一種古怪的似同情似疑惑的眼光盯著我看,原來所有人檢查完內髒和骨頭都沒有事,個別人血流滿麵也隻是皮肉傷,縫合幾針就解決問題了。獨我,“右邊第九根肋骨輕微骨折”!

呀,從接過診斷書的那一刻起,我感到右側的肋條真的有點疼。筆會組織者已經為我們買好了當晚就回北京的火車票,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鍾,一輛早就準備好的小車等在北京站台,拉上我就往天津跑。天津的朋友圈裏已經轟動,碰上這種事大家都喜歡盡情地發揮想象力,五台山上的車禍還能小得了嗎?說是肋條斷了,那是怕家裏人著急……將近中午我回到天津,作協的同誌不讓我進家先去全市最好的骨科醫院,一照像:“未見骨折。”

哈,這就有點意思了!此後的兩天我又跑了四家醫院,兩家說是骨折,兩家說沒有骨折,正好是一半對一半。這太怪異了,完全沒有道理……或許這是一種警示,想告訴我點什麼?世間能說出的道理都是有局限的,狹隘的。唯有講不出的道理,才是最龐大最廣闊的,沒有道理就是最大的道理。我從此閉口不再談那次車禍,不能像講故事一樣一遍又一遍甚至是添油加醋地敘述那次車禍的經曆,並從敘述中獲得某種奇怪的快感,或者是解脫。但我會經常回想那場車禍,車禍剛發生後覺得人離死很近,生命極其脆弱,災難會在你沒有感覺的時候突然降臨,喉管裏的這口氣說斷就斷!隨著人們健康地將車禍看成了一次驚險而富有刺激的經曆,就會覺得人離死很遠,出了那麼大的車禍都沒有死一個人,可見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決定不再去醫院,轉而求教一位高人。

他叫胡克銓,是貴州省水利廳小水電處處長。四年前我在看“龍宮”的時候認識了他。當時天色將晚,“龍宮”已經關門,可我還舍不得離開,圍著“龍宮”四周轉悠,就見一人在“龍宮”北側束身長坐,神氣清穆,風鑒朗拔,不由得上前攀談。他談天說地,博學多識,立刻能讓人神思融淨,身心豁然。於是我們便成了朋友,我更多的是把他視為智者,遇有委決不下的事情願意跟他商量。他說:“你的肋骨沒有骨折,不信等會下樓跑十圈,沒有一個肋骨骨折的人能夠跑動。這不過是五台山跟你開了個玩笑,或者是想提醒你一下。你仗著個子高,架子大,想看聖山卻又對佛表現得大不敬,看到年輕人恃才傲物,言語輕狂,竟不加勸阻。五台山無所謂,但五台山滿山遍野都是去朝聖的人,唯你們這些人出洋相,逆向而動,焉能不傷?佛不怪人人自怪,是你們這些人的心裏在搗鬼,要謹防自己的心啊!”

我放下電話就下樓了,真的圍著自己住的樓跑了十圈,剛開始感到右肋有些不自在,漸漸地就渾身發熱,酣暢淋漓起來。從此我不再理會“第九根肋條”,它也就真的沒有再給我添麻煩。但我卻無法淡忘那次車禍,出車禍是不幸,在車禍中沒有人死或受重傷,又是不幸中之大幸。不幸是偉大的教師,不幸中的大幸更是偉大的教師,禍福相貫,生死為鄰。劉禹錫說:“禍必以罪降,福必以善來。”以後我再看山或進廟,提前都要有所準備,一定是自己真想看和真想進的,先在心裏放尊重,不多說多道。守住心就是守住嘴,特別是對自己不了解的事情,絕不妄加評判。

改變自己很難,但車禍的教訓也非同一般,人很難能做到不被生死禍福累其心。漸漸我覺得自己的脾性真的變得沉穩多了,心境也越來越平和,有時竟感到活出了一份輕鬆和舒緩。心一平連路也順了,每年總還要外出幾次,繼續東跑西顛,卻從未再有過驚險。

所以,我感謝五台山,感謝那次車禍!

慧心禪語:

五台山乃佛教勝地,因而人們認為在山上的時候是不能亂說話的,更不能表示對佛祖的不敬。這種因果報應的思想是從商紂王調戲女媧娘娘的時候沿襲下來的。佛法相信因果。何謂因果?因者就像是種子,種在泥土中,將來可以長成為果實。果者譬如果實,先要種子發芽,然後才能漸漸地開花結果。這就正如我們一生的所作所為,有善有惡,不好的行為必然會導致不好的結果,而好的行為也自然會帶來好的結果。所以我們要避凶得吉,消災得福,就必須多種善因,努力改過從善,將來才能獲得吉祥福德的好結果。

在敦煌——季羨林

剛看過新疆各地的許多千佛洞,在驅車前往敦煌莫高窟千佛洞的路上,我心裏就不禁比較起來:在那裏,一走出一個村鎮或城市,就是戈壁千裏,寸草不生;在這裏,一離開柳園,也是平野百裏,禾稼不長;然而卻點綴著一些駱駝刺之類的沙漠植物,在一片黃沙中綠油油地充滿了生機,看上去讓人不感到那麼荒涼、寂寞。

我們就是走過了數百裏這樣的平野,最終看到一片蔥鬱的綠樹,隱約出現在天際,後麵是一列不太高的山岡,像是一幅中國水墨山水畫。我暗自猜想:敦煌大概是來到了。

果然是敦煌到了。我對敦煌真可以說是“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了。我在書裏讀到過敦煌,我聽人談到過敦煌,我也看過不知多少敦煌的繪畫和照片。幾十年夢寐以求的東西如今一下子看在眼裏,印在心中,“相見翻疑夢”,我似乎有點懷疑,這是否是事實了。

敦煌畢竟是真實的。它的樣子同我過去看過的照片差不多,這些我都是很熟悉的。此處並沒有崇山峻嶺,幽篁修竹,有的隻不過是幾個人合抱不過來的千歲老榆,高高聳入雲天的白楊,金碧輝煌的牌樓,開著黃花、紅花的花叢。放在別的地方,這一切也許毫無動人之處;然而放在這裏,給人的印象卻是沙漠中的一個綠洲,戈壁灘上的一顆明珠,一片淡黃中的一點濃綠,一個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

至於千佛洞本身,那真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五光十色,雲蒸霞蔚。無論用多麼繁縟華麗的語言文字,不管這樣的語言文字有多少,也是無法描繪、無法形容的。這裏用得上一句老話了:“隻能意會,不能言傳。”洞子共有四百多個,大的大到像一座宮殿,小的小到像一個佛龕,幾乎每一個洞子裏都畫著千佛的像。洞子不論大小,牆壁不論寬窄,無不滿滿地畫上了壁畫。藝術家好像決不吝惜自己的精力和顏料,決不吝惜自己的光陰和生命,把牆壁上的每一點空間,每一寸的空隙,都填得滿滿的,多小的地方,他們也決不放過。他們前後共畫了一千年,不知流出了多少汗水,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才給我們留下了這些動人心魄的藝術瑰寶。有的壁畫,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經過了一千年的風吹、雨打、日曬、沙浸,但彩色卻濃鬱如新,鮮豔如初。想到我們先人的這些業績,我們後人感到無比的興奮、震驚、感激、敬佩,這難道不是很自然的嗎?

我們走進了洞子,就仿佛走進了久已逝去的古代世界,甚至古代的異域世界;仿佛走進了神話的世界,童話的世界。盡管洞內洞外一點聲音都沒有,但是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雕塑,特別是看到牆上的壁畫:人物是那樣繁多,場麵是那樣富麗,顏色是那樣鮮豔,技巧是那樣純熟,我們內心裏就不禁感到熱鬧起來。我們仿佛親眼看到釋迦牟尼從兜率天上騎著六牙白象下降人寰,九龍吐水為他洗浴,一下生就走了七步,口中大聲宣稱:“天上天下,唯我獨尊。”我們仿佛看到他讀書、習藝,他力大無窮,竟把一隻大象拋上天空,墜下時把土地砸了一個大坑。我們仿佛看到他射箭,連穿七個箭靶。我們仿佛看到他結婚,看到他出遊,在城門外遇到老人、病人、死人與和尚,看到他夜半乘馬逾城逃走,看到他剃發出家。我們仿佛看到他修苦行,不吃東西,修了六年,把眼睛修得深如古井。我們又仿佛看到他翻然改變主意,毅然放棄了苦行,吃了農女獻上的粥,又恢複了精力,走向菩提樹下,同惡魔波旬搏鬥,終於成了佛。成佛後到處遊行,歸示,度子,年屆八旬,在雙林涅槃。使我們最感興趣、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那許許多多的涅槃的畫。釋迦牟尼已經逝世,閉著眼睛,右脅向下躺在那裏。他身後站著許多和尚和俗人,前排的人已經得了道,對生死漠然置之,臉上毫無表情地站在那裏;後排的人,不管是國王,各族人民,還是和尚、尼姑,因為道行不高,塵欲未去,參不透生死之道,都號啕大哭,有的捶胸,有的打頭,有的擊掌,有的頓足,有的撕發,有的裂衣,有的甚至昏倒在地。我們真仿佛聽到哭聲震天,看到淚水流地,內心裏不禁感到震動。最有趣的是外道六師,他們看到主要敵手已死,高興得彈琴、奏樂、手舞、足蹈。在盈尺或盈丈的牆壁上,宛然一幅人生哀樂圖。這樣的宗教畫,實際上是人世社會的真實描繪。把千載前的社會現實,栩栩如生地搬到我們今天的眼前來。

在很多洞子裏,我們又仿佛走進了西方的極樂世界,所謂淨土。在這個世界裏,阿彌陀佛巍然坐在正中。在他的頭上、腳下、身軀的周圍畫著極樂世界裏各種生活享受:有妓樂,有舞蹈,有雜技,有飲饌,好像誰都不用擔心生活有什麼不足,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而且這些飲食和衣服,都用不著人工去製作。到處長著如意神樹,樹枝子上結滿了各種美好的飲食和衣著,要什麼,有什麼,隻須一伸手一張口之勞,所有的願望就都可以滿足了。小孩子們也都興高采烈,他們快樂得把身軀倒豎起來。到處都是美麗的荷塘和雄偉的殿閣,到處都是快活的遊人。這些人同我們這些凡人一樣,也過著世俗的生活。他們也結婚,新郎跪在地上,向什麼人叩頭。新娘卻站在那裏,羞答答不肯把頭抬。許多參加婚禮的客人在大吃大喝,兩隻鴻雁站在門旁。我早就讀過古代結婚時有所謂“奠雁”的禮節,卻想不出是什麼情景。今天這情景就擺在我眼前,仿佛我也成了婚禮的參加者了。他們也有老死,老人活過四萬八千歲以後,自己就走到預先蓋好的墳墓裏去,家人都跟在他後麵。生離死別,雖然也有人磕頭涕哭,但是總起來看,臉上的表情卻都是平靜的、肅穆的,好像認為這是人生規律,無所用其憂戚與哀悼。所有這一切世俗生活的繪畫,當然都是用來宣揚一個主題思想:不管在什麼樣的生活環境中,隻要一心念“阿彌陀佛”,就可以往生淨土,享受天福。這當然都是幻想,甚至是欺騙。但是藝術家的態度是認真的,他們的技巧是驚人的。他們仔細地描,小心地畫,結果把本是虛無縹緲的東西畫得像真實的事物一樣,生動活潑地、毫不含糊地展現在我們眼前,讓我們對於曆史得到感性認識,讓我們得到奇特美妙的藝術享受。藝術家可能真正相信這些神話的,但是這對我們是無關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們的畫。這些畫畫得充滿了熱情,而且都取材於現實生活。在世界各國的曆史上,所有的神仙和神話,不管是多麼離奇荒誕,他們的模特兒總脫離不開人和人生,藝術家通過神仙和神話,讓過去的人和人生重現在我們眼前。我們探驪得珠,於願已足,還有什麼可以強求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