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讀書太少(1 / 2)

我最羨慕讀書快,記憶力又好的人。《紅樓夢》寫賈寶玉在沁芳橋畔桃花樹底下偷看《會真記》,被林黛玉發現。林黛玉接過去一瞧,便從頭看去,越看越愛,不到一頓飯功夫,十六出一口氣看完,還說:“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麼?”我想自己讀書能有黛玉這功夫那該多好啊,說不定會成大學問家。我讀書偏偏很慢。讀得慢,量自然少。我終於沒有成為一個學問家,不過一個半吊子文人。

我讀書慢,隻因為從小缺乏閱讀訓練,沒有讀書的童子功。我生長在湘西山區,祖上雖有讀書人,但到了祖父、父親一代,書香氣脈已經很弱了。我父親讀到小學,在村裏已是很高的學曆。父親雖然算不上知識分子,卻被“破格”打成右派分子。反右對象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可我父親既不“資產”,又不“知識”。他回到村裏卻是少有的文化人,做了生產隊的會計。

我小時候,家裏隻有算盤和賬簿,並沒有經史子集之類。我的祖母目不識丁,可她說話卻是文縐縐的,滿口之乎者也。我祖母常常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啊。”我根本聽不懂,就在心裏暗笑:我又不是老大,為什麼要傷悲呢?祖母見我冥頑不化,又恨恨地對我說:“你呀,你以後悔之晚矣。”我至今不明白祖母的書麵語言是從哪裏來的,說得那麼恰到好處,又那麼自然流暢。她老人家平時說話,最好四六八句,頗有駢體文風。

那時鄉村幾乎找不到書。記得頭一次接觸到小說,並不知道有小說這概念。有天,我在大哥床頭發現一本殘破的書,繁體豎排,書角翻卷,紙質臘黃。我半認半猜,隱隱知道一個叫寶玉的人,同一個叫襲人的做了什麼事。那襲人應該是個女的,書裏用的人稱卻是“他”。後來,我隻要聽說黃色小說,就會條件反射聯想到《紅樓夢》。因為,那書紙本來就是黃色的,且又寫了男女之事。這是七十年代初的事。

我真正開始閱讀是八十年代中期上了大學。我上的是家鄉一所專科學校,如今改名叫懷化學院。學校剛從老校址搬到懷化,圖書館原本不豐的藏書被分成兩半,一半還留在尚未搬遷完的老校區。剛剛進校,老師發給我們長長的閱讀書目。可是進圖書館去查,很多書都是沒有的。市裏有家小小的新華書店,別說書並不多,哪怕有書也掏不起口袋。我星期天會去書店,假裝找書卻在看書。那時書店是不準蹭書看的,我這看書本來就慢的人,就跟做賊似的心虛。有年為了應付考試,跑到街上看了幾天連環畫。那時,很多中外文學名著都有連環畫。同學見我複習時很輕鬆,問:這些書你是哪裏看的?我道破天機,引得很多同學上街看連環畫去了。

倘若誰從圖書館借到了書,就在寢室裏周轉完了才還回去。當時我們學校圖書館有個莫名其妙的規定:借書時要注明計劃還書時間。大概是為了加快圖書周轉之故。如此就苦了借書出來的同學,注定是要冒著挨批評的風險。記得羅曼·羅蘭的《約翰·克裏斯朵夫》,我就是從寢室同學手裏拿來看的。傅雷先生的譯筆,人民文學出版社版本。拿在手裏,紙張泛黃發脆,散發著淡淡的黴味。那部書給我帶來的心靈和情感衝擊,至今回憶起來仍是那麼鮮明強烈,仿佛雷電與鮮花同時迸放出炫目光彩。我對音樂、對友誼、對愛情的啟蒙都來自於它。羅曼·羅蘭對克裏斯朵夫與奧多和奧裏維之間友情的描寫,對葛拉齊亞愛情的描寫,我現在仍覺得是至純至美的人間絕唱。這部書在很長時間內影響了我的思想和情感。我還清楚地記得裏麵的一些話,比如“沒有一場深刻的戀愛,人生等於虛度一樣”;“隻有具有偉大的心的人,才配稱為英雄”;“扼殺思想的人,是最大的殺人犯”。那時候單純,一部小說,一句名言,真會影響自己的人生觀。從那時起,我總是有意識要求自己,一定要獨立思考,堅持自己的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