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雙版納、海南島、張家界結過很多次婚。印象最深的是在西雙版納,快進傣家村寨,導遊小姐很神秘地告訴遊客:傣族姑娘美麗善良可愛,但各位朋友一定要尊重她們的民族習慣。導遊小姐說了一大堆話,很含蓄、很嚴肅、很雲山霧罩。我幾乎有些緊張,生怕自己不小心,衝撞了傣族姑娘。上得竹樓,喝茶聽歌,旋即就有傣族姑娘款步上前,把紅絲線搭在我肩上。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聽講解員說了:肩上搭了紅線的帥哥,您一進門就被我們美麗的傣族姑娘看上了,她將同您喜結百年之好。同遊諸君相視而笑,從白頭老翁到尖嘴猴腮都成了帥哥,肩上都搭著紅絲線。我不習慣玩這種遊戲,可惟恐冒犯了傣家規矩,隻好聽憑導遊小姐和傣家姑娘擺布。如此約莫五分鍾,婚禮結束,花費一百六十元。還有幾次遇上婚禮,我奮力拒絕,但反抗無效,硬被生生拉去完了婚。這是結婚遊戲,大可一笑了之。可真實的婚禮呢?有去教堂門口仿西式婚禮的,有請當地土笑星插科打諢的,有租用花車滿街兜風招搖的,可謂五花八門,千奇百怪。我有回赴熟人婚宴,聽笑星司儀祝願新娘:祝您像慈禧太後一樣的有福氣!新娘臉上樂開了花,我心裏卻是一愣:這不是咒人嗎?那拉氏二十七歲就成了寡婦啊!新郎也高興壞了,他似乎真成了鹹豐皇帝。我的暗自吃驚並不妨礙婚禮的熱鬧,依然是歡歌笑語,觥籌交錯。
南方鄉村,常常可見這種場麵。誰家老了人,夜半靈堂裏,錄音機播放著哀婉的哭喪,守靈的人圍坐桌前打麻將,或者會有高聲談笑,或者會有因出牌引起的爭吵。死者遺像高掛在牆作壁上觀,無奈地望著這個不倫不類的黑夜。南方鄉村依祖上規矩,死了人必須有人哭喪,而哭喪不僅是習俗,而且是門藝術。各地哭喪都有其獨特的旋律,哭喪用詞也各有講究。可現在熟悉這種習俗,懂得這門藝術的人,越來越少了。慢慢就有人請年歲長、懂禮數的人代為哭喪,慢慢就有了專門替人哭喪的職業。替人哭喪通常按時收費,點到付錢。既然成了生意,少不了有所計較。辦喪事的人家為了省錢,便把哭喪錄了音,翻來覆去地播放。哭喪畢竟還沒到知識產權的地步,職業哭手多半也不屬有維權意識的人群,白白讓人家占了便宜。我是見過這種喪事的,靈堂裏吆五吆六亂糟糟的,隻有錄音機裏播放著別人哭喪的哀號,看著聽著甚是滑稽。
寺廟的香火越來越興旺,不管是名山大刹,還是無名小庵,總有許多執著的善男信女。南方香火最盛的當是南嶽衡山,一年四季香客不斷。有一年春節,我同幾位朋友冒雪上山。山路已經冰封,幾乎寸步難行。朝拜的人依然很多,中間自有不少虔誠的香客,而遊客也多會去廟裏供上一炷香。我並不是朝聖去的,可到了極頂祝融峰,也沒有不供奉香火的道理。我燒完了香,鞭炮聲剛剛消散,聽得朋友們在旁邊爆笑。一問才知道,他們許下的心願,都是請菩薩保佑打麻將手氣好。去年夏天,我陪外地朋友再訪南嶽,正逢某位尊神的吉誕,更是香客如蟻。南嶽香客有專門的服飾,黑色布褂如苗家裝束;亦有專門的朝香行頭,小板凳上安有燒香的插座,既可用為佛事,也可拿來小憩。山腳大廟前,我的兩位同遊正在交換名片,他們不巧被一跪一拜、亦歌亦舞的香客圍了一個圈,圖案酷似太極八卦。太極圖轉瞬即逝,可惜沒拍下照片,大家歎惋良久,隻道這場麵太有意思了。我每次去佛前長跪之後,都會隨意做些功德。佛前敲打木魚的僧人,雖然半眯著眼睛,那目光卻有些紮人。他不設下連環套請君入甕,就算大慈大悲了。
我這裏描繪的是中國近二十年來隨處可見的風俗畫,畫麵裏最搶眼的兩大色塊,就是娛樂和消費。婚姻、倫理、宗教、民俗,一切都可娛樂,一切皆供消費。如果不嫌太學究的話,這即是全球化的消費主義狂潮席卷中國的日常圖景。普通百姓總是稀裏糊塗就被某種思想或主義裹脅了,而最有滲透力的思想或主義,總是以最簡單的方式向民間灌輸。“兩個老太太”的故事,讓中國城裏人欣然接受了超前消費的觀念。雖然這個故事城裏人都講得繪聲繪色,我不妨在這裏再作重複:一個中國老太太住在簡陋的破房子裏省吃儉用,往銀行裏存了幾十年的錢,年老之後終於買了一套房子。老太太非常欣慰,說總算住上自己的房子了。一個美國老太太年輕時就向銀行貸款買了房子,然後一邊工作一邊還貸,她老了以後非常欣慰地說,我終於還清了銀行的錢,這套房子總算是我的了。結論是,美國老太太比中國老太太值!於是,不少城裏人開始按揭買房、買車,似乎不按揭消費不時髦。自己有足夠的錢也不把房款一次付清,理由是自己的錢留作更有價值的投資。我想資金運作的道理如果真的如此簡單,要麼就是政府和銀行太傻,要麼就是老百姓太刁。見事遲鈍是中國比較典型的社會管理病,當中國出現大量“房奴”、“車奴”和百萬“負翁”時,再來采取處置措施總顯得效驗不及。不管政府搬出多少馬後炮,社會風潮早已是消費至上,娛樂至死。城裏的住房越建越大,街道越築越寬,廣場越修越遼闊。有人研究說,中國城市越來越堵車,重要原因就是馬路越來越寬。聽起來似乎是天方夜譚。我不知道這個研究是否有道理,但中國城市的交通狀況並沒有因道路的改善而好起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