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隻要不是懶漢,似乎都在奮鬥。他們就像身牽繩索的纖夫,喊著同樣的號子:要快!要大!要新!要多!要好!中國人能不著急嗎?看看一年一度的富豪榜,巨富們的財富比小孩子吹氣球還要快。千萬、億萬、十億、百億,計算富人財富的數量級年年刷新,像我這種數學不好的人扳腳趾頭都早扳不過來了。世界頂級轎車賓利,普通版每輛也得八百多萬人民幣。我原以為這種轎車的最大銷售國應是美國和日本,萬萬沒想到竟然是窮了幾千年的中國。山西煤老板團購悍馬和別墅的財富神話,經常在飯局上聽人說起,感慨係之,向而往之。有報道說,北京價值近四千萬的最昂貴別墅,也是山西人買下的。還有一位南方富豪,在某城市的近海建造了飄浮式別墅,造價之巨外人不得知曉。因海上建別墅有違法律,每當警察幹預,富人就雇巨輪把他的別墅拖往公海。海上別墅的材料極易腐蝕,必須不停地翻修,費用之大難以想象;僅僅是隔三岔五同警察玩貓和老鼠的遊戲,也不知要花多少錢。
人家都這麼有錢了,你還能坐得住嗎?我沒能力就中國人的發財欲望做出調查,隻能“見微知著”作些所謂的“文化觀察”。記得中國八十年代以前,常見的酒店名稱通常是某某賓館或某某飯店。這些酒店名稱很快就顯得落伍,近二十年新建的酒店先是一律要加上一個“大”字,慢慢發現僅僅加一個“大”字還不夠,還得加上“國際”二字。中國人辦事,儼然都是國際視野。中國人走遍地球每個角落,一不小心就會買回自己製造的東西做紀念品。這是個真實的神話,頗能鼓舞早就不太自卑的中國人。過去常見批評“求大求洋”,現在很多中國人“洋”似乎不屑一求了,“大”卻是孜孜以求。房子的“大”,當然大到別墅。可別墅似乎還不夠,開始要建莊園了。若依中國國情,應該禁止建造別墅,可前幾年中國不少城市都號稱進入“別墅年”和“別墅時代”。政府總是睡醒了才說話,等它開始限製別墅用地,無數別墅早已是“城市包圍農村”。鄉村在城市麵前的退卻,不光是土地的消失,還有土地上生靈的劫數。城裏栽樹,必須栽大樹。無數在鄉間默默長了幾十年、幾百年的大樹,一夜之間就砍了頭,被七手八腳地拉進了城裏。慷慨的城裏人在水泥地裏挖出方鬥之坑,把那些無拘無束的鄉下大樹圈養起來。中國人自古都講“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但現代中國人失去了耐心和胸懷。他們要自己栽樹自己乘涼,而且要馬上就坐在大樹下麵乘涼。中國城市的“砍頭樹”,差不多都是最近二十年進城的。有些地方做出過規定,禁止鄉下大樹進城。但這種規定,肯定沒法執行。城裏人需要很多的大樹,他們等不及小樹長大;鄉下人並不吝嗇向城市出售大樹,他們需要把大樹變成鈔票。農民買掉一棵百年老樹,得到三五千塊錢就已十分高興;哪怕知道這棵樹進城之後值三十萬,農民也沒有辦法不賣掉大樹。政府禁止大樹進城,為的是保護環境與資源,而這個理由在農民看來簡直可笑。誰付錢讓農民承擔保護環境和資源的責任?城裏廢氣超標,就拿鄉下人出氣?也許若幹年之後,城裏這些“砍頭樹”,將是研究這個階段中國社會心理的活標本。
中國人越來越闊綽,但我們的內心並非波瀾不驚。我們對有錢人的稱呼悄然發生著變化,先叫大款,後而富人,繼而富豪,再而大鱷。“大款”一詞風行之時,外出務工的農民被叫作“盲流”。“盲流”幾乎是侮稱,“大款”二字也上不了台麵。一時間,文學作品提供的“大款”形象就是:暴發戶、會賺錢、沒文化、喜歡玩女人。“傍大款”至少在輿論上為人不齒,而好傍大款的通常是兩種人:貪汙腐敗的官員、愛慕虛榮的女人。後來有錢人被平和地叫做“富人”,上班的人開始平和地自稱“工薪族”。人們對待財富有了平常之心,靠領工資過活的人也小心維護著內心的尊嚴。但沒過多久“富豪”的稱謂很快出現,同時就有人出麵勸導人們不要仇富。人們並不想仇富,但有的富豪開始仇窮,宣稱不給窮人蓋房子。當是時也,“大鱷”之稱謂見諸媒體。“大鱷”同財富相關,卻並不等同於財富。比爾·蓋茨把微軟做得全球業界第一,沒有人叫他“IT大鱷”;沃倫·巴特菲的財富雄居美國第二,也沒人給他冠以“證券大鱷”;而索羅斯是東南亞金融危機的元凶,他才被世人稱作“金融大鱷”。中國房地產界那些被稱作“大鱷”的人,人們隻怕真的視他們為凶猛掠食的鱷魚。
中國某些智者鼓吹超前消費的時間,正值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當時美國人開始感受到消費主義的危機。美國人的房子越來越大,汽車越來越多,房價越來越高,而他們的收入增長停滯不前。景況酷似十年後的中國。從那時開始,美國和許多西方國家悄然發生著反消費主義浪潮。歐美有些城市,每到夜晚,街燈之下會有人從垃圾箱裏撿取食物。這些人不是乞丐,也許是漂亮的金發女郎,帥氣的藍眼小夥。他們是反消費主義成員,被稱作“不消費者”。很多年輕人加入“不消費者”行列,他們有體麵的工作和固定的收入,卻堅決不購買商品,隻從垃圾箱裏尋找食物和其他生活用品。他們把省下的錢用作環境保護,用作慈善事業。快餐店和超市外麵的垃圾箱,通常會丟棄很多仍可食用的食品、仍可穿著的衣服及各種日用品。德國的“不消費者”聲稱他們的“政治目的”就是要反對浪費、保護環境和資源。他們把政治詮釋得這麼簡單清純,真是叫人敬佩(中國人不管把政治定義得如何堂皇,而人們感受到的政治無非是權力之爭)。美國、英國、法國都有這樣的“不消費者”,他們都有自己的組織,有的還舉辦刊物申述主張。有些國家的“不消費者”不僅律已,還要律人。巴黎街頭有支秘密的“紮胎隊”,專門對付那種耗油量大、汙染嚴重的多功能運動車。法國人喜歡把嚴肅的事情略加浪漫,未免有些過頭。英國人做得溫和些,他們成立“反對都市四輪驅動聯盟”,自製罰單貼在越野車上,所謂“罰款”隻是宣傳資料,號召人們節約資源,反對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