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犧牲一顆眼睛,保住了三軍將士,真是……”曹操真不知說什麼好。誇獎他,顯得太殘酷了;說他傻,似乎又有輕視三軍將士之嫌;說謝謝,兄弟之間無需那麼生分;想說兩句安慰話,卻又搜腸刮肚想不出如何措辭。
夏侯惇似乎並不關心他的評價,隻是手捧銅鏡,陰沉著嗓子對軍醫道:“你剛才不是說今天要給我拆開嗎?還不動手等什麼?”
“諾。”那軍醫怯生生應了一聲,開始動手,一圈一圈顫顫巍巍地為他拆解繃帶。
曹操臉對臉與夏侯惇坐著,不過數尺之隔,屏住呼吸注視著他的創處……一圈、兩圈……白布間已透出斑斑血跡……三圈、四圈……裏麵的白布已被血染得殷紅……拆到最後一圈時,布條上竟粘著一塊血肉模糊的東西——那是眼皮!
曹操一望之下頓覺恐怖,趕緊伸手去奪夏侯惇手裏的銅鏡。但他硬是不肯撒手,瞪著那隻布滿血絲的右眼,死死盯著鏡中的自己——眼珠子沒了,整個眼眶都凹陷進去,加之亂軍陣中救治不及時,大片的肉都已壞死,連眼皮都爛掉了,隻剩下一個烏黑醜陋的大窟窿;雖然過了將近一個月,但裏麵的血痂還沒完全幹透,往外滲著令人作嘔的膿血。
“哐”的一聲響,夏侯惇把鏡子往地下一扔,摔了個粉碎,回手一把抓住軍醫的手腕:“他媽的!這是我的臉嗎?這是我的臉嗎!”他怒不可遏,脖頸額頭青筋凸顯,聲嘶力竭地衝軍醫喝問著。那軍醫身材單薄,被他死死地抓著腕子,疼得渾身顫抖。
“元讓!元讓!”曹操趕緊奮力掰他的鋼鉤般的手指,“放開他,你快把他手腕捏碎了……放手啊!”中軍帳裏這麼一鬧,外麵的親兵趕緊掀簾進來,隻見夏侯惇麵目猙獰可怖,都嚇得呆住了。
“滾出去!”夏侯惇衝那些親兵吼了一聲,這才放開那個軍醫,“滾!你也給我滾!”
所有人都出去了,夏侯惇捂著創口頹然落座,身子一直在顫抖。曹操凝視著這個既是堂弟,又是親家,又是股肱心腹的人。從前他是那麼憨厚穩重,現在卻好像一頭受了傷的惡狼。這一箭不但毀了他的容貌,連心緒神誌都傷了。
“元讓……你……”曹操本想說“你無需太在乎自己這獨眼龍相貌”但是這話沒法出口,瞎的不是自己的眼,怎麼能切身體會到他的感受呢?
沉寂了好一陣子,夏侯惇無奈地擺擺手:“完了……我廢了……”身為統兵大將,在戰場上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若是瞎了一隻眼,莫說指揮戰陣,就是走路都會不自主地傾斜。為將者喪失眼睛,那就意味著要從戰場第一線退下來了。
曹操連連搖頭:“要離獨臂,刺死慶忌;孫臏癱瘓,大敗龐涓;李牧佝僂,獨抗秦師。將在謀不在勇,六根不全的勇士名將多的是,你即便上不了戰場,一樣可以出謀劃策指揮若定。”
夏侯惇轉過身,故意隻用右半張臉對著他:“高順已將兵馬退到彭城,臧霸、孫觀、尹禮那幫土豹子也跑來助陣。看來呂布是想跟咱來個徹底了斷。”他不想再討論自己的眼睛,趕緊轉移了話題。
“陳登到了沒有?”曹操現在最關心這個。
“已率五千廣陵軍到達彭城了。他給我送來一封密信,約定在交鋒之際陣前倒戈。他有兩個心腹,一個叫陳矯、一個叫徐宣,都是廣陵當地人。為了消除咱的疑慮,陳登暗地裏把陳矯派到了泰山郡薛悌那裏,就算是給咱送個人質吧。”
“陳元龍真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呐!”曹操頗為滿意。
夏侯惇卻不以為然:“我已致書泰山郡,叫薛悌火速帶陳矯趕來,不把人質握在手裏,咱還是不踏實。另外,我已致書給梁國諸縣,叫他們加強戒備,防止袁術發兵救援呂布。”
曹操大感欣慰——莫看夏侯惇瞎了一隻眼,身心雖受煎熬,腦子裏卻還不亂,這養傷的一個月裏已將好幾件大事辦得妥妥當當。
“小心高順,他的陷陣營厲害得緊。”提起陷陣營,夏侯惇麵露憤恨,“最近呂布又從張楊那兒弄來一批好馬,重新武裝了這支隊伍,比在兗州時更能打了。”
“哼!呂布之兵東拚西湊大多都是烏合之眾,再有廣陵兵陣前倒戈,縱有陷陣營也翻不了天。”
“那也要小心……”夏侯惇不自主地去摸凹陷的眼眶,“我就是一時大意才變成這副模樣。”
曹操聽他把話繞了回來,心頭又泛起感傷:“元讓,你先回許都養傷吧,現在子廉在那裏坐鎮。”
“我不去許都。”夏侯惇搖搖頭,“我不想讓滿朝文武瞧見我這副德行!我想去太壽古城完一個心願……”昔日袁術北上,曹操率師將其擊破,連逐三座城池,其中就有兗豫之間的太壽古城。那座城幾乎荒廢,百姓逃亡殆盡,附近有睢陽渠流經。夏侯惇曾許下心願,要在那裏修陂,開墾良田重新召回百姓。“那裏沒什麼熟人,我想清靜幾日,跟附近百姓幹幹活……順便等這個創口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