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說了,”荀彧板起麵孔,“但治理天下不能就靠幾首詩。而且這是什麼?鬥雞走狗紈絝子弟的勾當,能登大雅之堂?你們好好讀讀史書,春秋時,魯國曾因鬥雞招致內亂[3],玩物喪誌是要禍國的!”
曹真卻道:“叔父言重了,能小複能大,劉楨也有正經文章,我取來叫您過目。”
“不必!我沒工夫看文章。”
曹丕拉住他的手央求道:“叔父何故拒人千裏之外?您再想一想,此人既是名門之後又屬劉氏宗親,用這樣的人多好啊?這也給朝廷增光呀!”曹真也順勢拉住荀彧左手,夏侯尚牽起荀彧的胡須。仨小子把昔日找大人要糖吃的本事拿出來,又搖又晃,左一個“叔父”右一個“令君”,叫得比蜜還甜。
荀彧實在拿他們沒辦法,這幫小子攪下去不知耽誤多少事,又一琢磨,招個宗室子孫、文學之士也無可厚非,便道:“快撒手!我管了,叫劉楨寫份履曆放我這兒,有機會我跟毛孝先提提。”
曹丕喜不自勝,趕緊從懷裏掏出一張竹片名刺放到桌案上:“早就預備好了,叔父既然答應侄兒,千萬可別忘了。”
“僅此一回,下不為例!”荀彧鄭重提醒。
“侄兒知道,以後絕不給您添麻煩了。”曹丕連連作揖。
“二公子、三公子怎麼沒跟你們在一處呢?”
曹丕答道:“植兒去丁家找丁儀玩去了,彰兒帶著一幫家僮出城狩獵。”曹植與丁衝之子丁儀甚是投機,而曹彰年紀不大卻好武,兄弟三個脾性各不相同。
“狩獵!”荀彧騰地站了起來,“誰同意他出城的?仗雖打完,周匝可還沒太平呢!他才多大啊!你這哥哥是怎麼當的?曹公叫陳群督促你們兄弟學業,他這才扶喪離開半日,你們就都亂竄開了。快快快,派人把彰兒找回來,以後沒我的準許不能隨便出城!”荀彧這位子太難了,朝裏朝外忙完了,還得替曹操管兒子。
“諾,那小侄去了。”曹丕雖然答應,卻還是笑得合不攏嘴,抱著夏侯尚、曹真的膀子,溜溜達達而去,還不住念叨,“有了劉公幹,以後可以論文消遣啦……”
仨小子走到門口,碧紗簾子倏然而起——竟有兩個新任官員沒走,等在外麵給他們掀簾子獻殷勤。荀彧看了個滿眼,有心叫那倆官人進來好好申斥一頓,但尋常禮節又挑不出什麼大錯。老子當大官,莫說是兒子,隻怕家裏的狗都有人巴結。為這事罵他們一頓,非但起不到作用,他們還要恨自己阻了大好前程。
荀彧隔著簾子默然望著曹丕背影——這位大公子十五歲了,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這個歲數已經有不少朋友,日後那可就是一個小圈子啊。曹彰十一歲,曹植也十歲了,還有一個最最受寵的曹衝,再過幾年這幫小子各自身邊都會圍繞一幫年紀相仿的人,到那時……想起袁紹的三子一甥各領一州之事,荀彧不禁捏了把冷汗,時至今日他才意識到曹昂戰死宛城是一件多麼嚴重的事。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荀彧竟越琢磨越害怕,趕緊回歸座位接著處理公文,好盡快化解這不安的情緒。心不在焉看了好久,才想起還有一封曹操的密信沒讀。
原來曹操河北的戰事進行得並不順利,雖然倉亭之戰使一些郡縣官員立場動搖,但袁紹又集結人馬抓緊平叛,硬是沒叫曹操搶到一座城池。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根本不可能迅速征服河北,加上劉備尚在汝南為患,隻能草草收兵了事。隨信寄來的還有份官渡功將名單,要求荀彧代為表奏,共計二十多人,列於榜首的張繡竟要給予封邑千戶。
荀彧有些躊躇,給武將這樣高的待遇是不是太輕朝中官員了?畢竟勳貴老臣中還有不少沒有封邑呢。但自陳留舉兵以來,曹操沒有特意升賞過功將,借此機會提高他們的待遇,似乎也無可厚非。荀彧處的這個位置,既不能反駁曹操,又不能忤逆皇帝,還不能叫旁人說閑話,實在太難了。他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按曹操說的辦,鋪開絹布寫回信,順便要將孫權襲取李術之事作個彙報,可剛提起筆,一抬眼又瞅見了劉楨的名刺。
荀彧開始後悔答應曹丕這件事了,這開了個不好的例子。想起前幾天皇帝劉協還向他抱怨不能按照自己的意誌用人,堂堂天子還不如幾位曹家公子自在呢。曹操的權勢在急劇擴張,已經充斥朝廷的每個角落,雖然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無意間造成的,但畢竟與複興漢室的初衷產生了分歧。而這些過分的權勢還在繼續蔓延,甚至遞延到子侄親眷身上,長此以往天下將會被帶向何方?荀彧是個謙謙君子,也曾深信複興漢室就是曹操平生夙願,故而每逢遇到有人背後議論曹操,他都會嚴厲斥責為之正名。可時至今日連他都開始懷疑、猶豫,甚至恐懼……
當年光武帝劉秀不過想當個守衛京城的執金吾,最後卻成了九五之尊。畢竟世間人心總是隨著境遇而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