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五月,曹操終於安排好一切,回到了長安。此番撤軍固然不能與昔年赤壁慘敗相提並論,可對曹操內心的打擊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就算雍州防禦安排得天衣無縫,但彼此的地域界限也就此劃定,北伐不易,南征更難;孫權坐斷江東,劉備獨霸蜀中,曹氏雖擁北方之眾也不可能在短期內消滅他們,三足鼎立的局麵已形成!
留守長安的主簿趙儼、黃門侍郎丁廙等皆在十裏驛亭迎接,卞夫人也帶著環氏、秦氏、宋氏等乘車前來——唯王氏、趙氏子嗣尚幼,留於鄴都未曾隨軍。大家恭敬施禮絕口不提戰事,都明白這次吃了虧,怎敢揭瘡疤?連句恭維粉飾的話也不敢說,唯恐拍馬屁拍在馬蹄上。
曹操坐在馬車上環顧眾人,同樣無言可對,猛一眼瞅見於禁一身官衣立於人群中,強笑道:“文則,叫你白跑一趟,辛苦了。”
於禁與張遼等留鎮居巢,此番西征原本要調他同往的,哪知先是南陽出了亂子,後來曹操又因夏侯淵陣亡急速進軍沒等他;於禁協助曹仁戡亂後緊趕慢趕來到長安,剛與杜畿籌備好糧草準備馳援,曹操已下令撤軍,他隻得屯軍待命。
“奉命驅馳臣所應當,談何辛苦?不過末將有一事奏明,還請大王……大王節哀……”
“怎麼了?”曹操見於禁素來矜持沉穩的臉上竟流出一絲不忍言表之態。
“七天前居巢守軍上報,樂文謙病故了。”
曹操沒有傷感,也沒有歎息,隻是眉宇間輕輕抽動了兩下,默默低下了頭——樂進是他兗州舉兵後提拔的第一位將領,身先士卒忠勇果敢,征戰三十年,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官至右將軍,有假節之權。幾年間李典、韓浩等相繼離世,漢中折了夏侯淵,如今又少一樂進,當年隨他起家打江山的人越來越少了。曹操未落一滴眼淚,但心中卻甚是難受,除了傷感,更多的是無奈,統一天下不可能了,說不定哪天自己就會隨這幫老將一起去,畢生抱負無法達成,真有些英雄末路之感。
“大王保重福體。”於禁撩袍跪倒。
曹操想下車攙扶,臂上連使三次力,竟沒撐起身,重重倚在扶手上,歎道:“你才該多多保重。往者已矣,傷感亦徒然,如今你可算這營中資曆最老、功勞最高的將領。寡人老了,無能為力……”說到此處曹操臉上綻出一絲苦澀,“今後國家有事還要依仗你,你保養好身體,寡人還指望你為我子孫後輩多效幾年力呢。”
“大王……”於禁聞聽此言不禁哽咽,酸甜苦辣齊擁心頭——他身入曹營半輩子,從來沒聽曹操說過這樣的話,即便赤壁之敗曹操也未嚐言棄,如今卻自認老邁無能,囑托後世之事,怎不叫人辛酸?但酸楚之餘又覺溫暖,大王這麼看重他實是無上榮耀。程昱卸任養老,樂進又已去世,曹營中再無哪人的地位可睥睨於禁了。張遼雖也戰功赫赫,但論資曆畢竟遜了一籌,論仕途心術更是不及;至於徐晃、張郃等輩崛起則更晚,拋開曹氏、夏侯氏宗族不算,於禁不啻為曹營眾將之魁首。
在場眾人多加勸慰,於禁這才拭去眼淚,與群臣一起護衛車駕,同歸長安。行了一陣子,剛望見長安城闕,又見遠處塵土飛揚,繼而有人來報,前方有一彪軍馬。眾人麵麵相覷還在五裏霧中,卻見兩騎奔馳而來,當先一人金盔金甲虎背熊腰,正在盛年,頷下黃須飄揚,正是鄢陵侯、驍騎將軍曹彰。
曹操見兒子跳下馬給自己行禮,不禁詫異:“吾兒為何前來?”
曹彰更不解,氣喘籲籲道:“不是父王征調兒臣嗎?”
“哦。”曹操這才想起,前番在陽平關憤於劉封,因而急調曹彰前來助戰,要跟劉備鬥鬥氣。其實那是一時氣憤所致,事過之後連他自己也忘了。但曹彰可苦了,從蜀中到河北萬裏之遙,接到召令立刻提兵動身,沒日沒夜往這邊奔,哪知曹操已收兵,因而在長安相遇。曹彰身後那員小將也過來行禮,乃是驍騎司馬夏侯儒——這夏侯儒乃夏侯尚之從弟,也是親睦太子之人,召曹彰提兵助戰曹丕不敢不放,但又怕這個弟弟再建奇勳,甚至擁兵在外趁勢坐大,因而通過台閣臨時任夏侯儒為軍司馬,名為輔佐,實是牽製曹彰。
曹操看著滿麵風塵的兒子,也覺得有點兒過意不去:“你來了也好,為父身體不佳,要在長安休息幾日,順便觀望西路諸郡形勢。你既來了就與諸將一同處置營中之事吧。”
“諾。”曹彰雖答應了,但沒能再上戰場還是有些失望,又去給母親問安;夏侯儒回去喝止人馬,就在長安城外紮營。
長安城乃漢之西都,經王莽、赤眉之亂焚於大火,董卓遷劉協於西京之際雖稍加修複,畢竟不成體統。城西的建章宮幾乎破敗成瓦礫場,城內東側長樂宮、明光宮還像個樣子,不過已為官衙所據,至於東麵的未央宮、桂宮已不複存在,昔日李傕、郭汜等逆臣的宅邸、產業也歸於他人,多有西京老臣致休後在此閑居,加之鍾繇、衛覬等人的經營,雖不比昔日的宏偉,倒也不至於市井蕭條。